续红楼梦(清)秦子忱 著
目录
序
《续红楼梦》凡例
第一回绛珠宫黛玉悟天机,太虚境警幻谈因果
第二回讯鸳鸯凤姐受虚惊,救妙玉香菱认亲父
第三回黄泉路母女巧相逢,青埂峰朋友奇遇合
第四回观音庵凤姐遇秦钟,丰都城鸳鸯见贾母
第五回庆生辰元妃开寿宴,得家报黛玉慰芳心
第六回试真诚果明心见性,施手段许起死回生
第七回碧落黄泉寻踪觅迹,红颜白发恸子思夫
第八回梦相逢钗黛两无嫌,叙幽情鹃莺各为主
第九回小宁馨喜降荣禧堂,母蝗虫再醉怡红院
第十回艰子嗣平儿祷神明,滞婚姻贾环怼父母
第十一回丰都城贾母玩新春,望乡台凤姐泼旧醋
第十二回张金哥拦舆投控状,夏金桂假馆诉风情
第十三回胞弟兄相逢不相识,亲姑侄完聚许完姻
第十四回林如海任满转天曹,贾夫人幻境逢娇女
第十五回绛珠宫宝黛缔良缘,丹霄殿僧道陈因果
第十六回史太君示梦绛云轩,贾存老遇儿铁槛寺
第十七回天上人间双颁恩诏,痴男怨女大返幽魂
第十八回贾宝玉初登翰林院,林如海再授都城隍
第十九回荣国府张灯开鬼宴,城隍庙月夜会新郎
第二十回贾迎春摆布薄情郎,史湘云搜求短命鬼
第二十一回六礼告成巧姐出闺,十月孕足平儿生子
第二十二回推己及人咸成佳偶,以真为假错认檀郎
第二十三回真后悔黑夜暗投缳,念前情黄泉求艳魄
第二十四回蒋玉函譬返茜香罗,冯紫英芹献鲛绡帐
第二十五回恣闺谑戏和石头诗,逞才华再建海棠社
第二十六回逢国庆贾氏增爵禄,沐皇恩元妃再省亲
第二十七回酬仙惠建庙祀三贤,报亲恩称觞祝二老
第二十八回传大道妙玉离太虚,证仙缘惜春成正果
第二十九回享祭祀魂返大观园,庆团圆神游太虚境
第三十回警幻女增修补恨天,悼红轩总结红楼梦
序
《红楼梦》为记恨书,与《西厢记》等。顾读者不附崔、张酸鼻,而咸为宝、黛拊心者,续与未续之分也。然离而合之易,死而生之难。
雪坞秦都阃,以陇西世胄,有羊卻风。韬钤之暇,不废铅椠。辗然谓余曰:“是不难。吾将返魂香,补离恨天,作两人再生月老,使有情者尽成眷属,以快阅者心目。”未操笔,他氏已有《后红楼》之刻,事同而旨异。
雪坞乃别撰《续红楼梦》三十卷,著为前书衍其绪,非与后刻争短长也。余读之,竟恍若游华胥、登极乐、闯天关、排地户,生生死死,无碍无遮,遂使吞声饮恨之“红楼”,一变而为快心满志之“红楼”,抑亦奇矣!虽然,岂徒为梦中人作撮合哉?夫谢豹伤春、精卫填海,物之愚也而人效之;鲲弦莫续、破镜难圆,天之数也而人昧之。要惟不溺于情者,能得其情之正;亦惟不泥于梦者,始博夫梦之趣。
雪坞之以梦续梦,直以梦醒梦耳。嗟乎!梦有尽而情无尽,虽犹是游戏笔墨,而无怨无旷之抱负已觇其概,此真十州连金泥、续弦胶也。彼续“西厢”之诮岛胫貂尾者,又乌足并论。
书以质之雪坞,以为然否?
秀水弟郑师靖药园拜题《南柯子》词
将军不好武,更搜今求古。只为那金钗无主,续纂黄粱,离恨天堪补。
仙缘了孽冤,幻境无愁苦。漫拟猜,天曹地府。笔蕊生华,原向梦中吐。
易水弟谭溁拜题《续红楼梦》弁言
《红楼梦》一书,脍炙人口者数十年。余以孤陋寡闻,固未尝见也。丁巳春,余偶染疮疾,乞假调养,伏枕呻吟,不胜苦楚。闻同寅中有此,即为借观,以解烦闷。匝月读竣,而疾亦赖是渐瘳矣!
然余赋性痴愚、多愁善病,每有夸父之迂、杞人之谬。疾虽愈,而于宝、黛之情缘终不能释然于怀,夫以补天之石而仍有此缺陷耶!公暇,过东鲁书院,晤郑药园山长,偶及其故。
药园戏谓曰:“子盍续之乎?”余第笑而颔之,然亦不过一时之戏谈耳。
迨药园移席于滕,复致书曰:“《红楼梦》已有续刻矣,子其见之乎?”余窃幸其先得我心也。因多方购求,得窥全豹。
见其文词浩瀚,诗句新奇,不胜倾慕。然细玩其叙事处,大率于原本相反,而语言声口亦与前书不相吻合,于人心终觉未惬。
余不禁故志复萌,戏续数卷以践前语。不意新正药园来郡,见而异之。一经传说,遂致同寅诸公群然索阅。自惭固陋,未免续貂;俯赐览观,亦堪喷饭。又何敢自匿其丑,而不博诸公一抚掌也耶!
嘉庆三年九月中浣,雪坞子忱氏题于兖郡营署之百甓轩,词曰:堪叹吾生真瞢瞢,一往情深,每代他人恸。曹子雪芹书可诵,收缘殊恨空空洞。钗、黛、菱、湘才伯仲,俶傥风流,更有妖韶凤。斧在班门原许弄,无端滥续《红楼梦》。
--《蝶恋花》
《红楼续梦》凡例
一、书中所用一切人名、脚色,悉本前书内所有之人。盖续者续前书也,原不宜妄意增添。惟僧道二人,在大荒山空空洞焚修,若无童子伺应,似属非宜,故添出一松鹤童子。此外,悉仍其旧。
一、前《红楼梦》书中,如史湘云之婿以及张金哥之夫,均无纪出姓名,诚为缺典。兹本若不拟以姓名,仍令阅者茫然!
今不得已妄拟二名,虽涉穿凿,君子谅之。
一、书内诸人一切语言口吻,悉本前书,概用习俗之方言。
如“昨儿晚上”、“今儿早起”、“明儿晌午”,不得换“昨夜”、“今晨”、“明午”也;又如“适才”之为“刚才儿”,“究竟”之为“归根儿”,“一日、两日”之为“一天、两天”,“此时、彼时”之为“这会子、那会子”皆是也。以一概百,可以类推。盖士君子散处四方,虽习俗口头之方言亦有各省之不同者,故例此则以便观览,非敢饶舌也。
一、前《红楼梦》书中,每每详写楼阁轩榭、树木花草、床帐铺设、衣服、饮食、古玩等事,正所以见荣宁两府之富贵,使读者惊心炫目,如亲历其境、亲见其人、亲尝其味。兹本不须重赘,不过于应点染处略为点染。至于太虚幻境与天曹地府,皆渺茫冥漠之所,更不必言之确凿也。
一、前《红楼梦》开篇先叙一段引文,以明其著《红楼梦》所以然之故,然后始入正文,使读者知其原委。兹续本开篇即从林黛玉死后写起,直入正文并无曲折,虽觉突如其来,然正见此本之所以为续也。虽名之曰《续红楼梦》第一回,读者只作前书第一百二十一回观可耳。
一、《后红楼梦》书中,因前书卷帙浩繁,恐海内君子或有未购,及已购而难于携带,故又叙出前书事略一段,列于卷首,以便参考。鄙意不敢效颦。盖阅过前书者,再阅续本方能一目了然;若前书目所未睹,即参考事略岂能尽知其详。续本纵有可观,依旧味同嚼蜡,不如不叙事略之为省笔也。
第一回绛珠宫黛玉悟天机
太虚境警幻谈因果
话说林黛玉自那日属纩之后,一点灵魂出壳,亦不知其死,出了潇湘馆,悠悠荡荡而行,四顾茫茫,不知身在何所。心中正然惊疑,忽闻迎面有鼓乐之音,绣幢翠盖飘飘扬扬而来。只见女童数辈上前稽首,内有一人,明眸皓齿,鬒发垂髫,笑问道:“姑娘可好?相别数载,姑娘可还认得我么?”黛玉闻言,细视其人,十分面熟,却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乃问道:“你是谁啊?好像在那里见过你似的?”那人笑答道:“我是服侍太太的丫环金钏儿,姑娘如何就忘了呢?”黛玉闻言,不胜惊疑道:“你不是那年投井死了么?如何又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金钏儿答道:“此处名为太虚幻境,乃天仙极乐世界。
我们奉警幻仙姑之命,伺备彩轿,特来迎接姑娘。”黛玉又道:“我并不认得什么警幻仙姑,接取我何缘故?”金钏儿道:“此乃天机,见了警幻仙姑自然分晓。”
说着,只见几个女童抬过彩轿,金钏儿搀扶着黛玉坐好,四个女童抬起,行走如飞。前面绣旂引路,翠带飘扬,鼓乐喧阗,十分热闹。黛玉坐在轿中,心下狐疑。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华冠绣服,并非家常打扮,悄然惊悟:莫非我身已死?回想卧病时,焚诗烧稿,与紫鹃悲恸之事,又不知宝玉果真娶了宝钗,目下是何光景?眼中不觉流下泪来。忽又一转念想道:我生来薄命,父母双亡,依靠外祖母家。虽然老太太十分疼爱,到底不比自己家中。宝玉既然负心,更复何望,死了倒也干净。
既有鼓乐接引,自必是天仙福地,且看他们把我抬到那里!
一路行来,远远但见一个石头牌坊,玲珑剔透,上面横书斗大的四个金字“太虚幻境”。又有一副对联云:假作真时真作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金碧辉煌,上面一匾,横书四个金字云:“孽海情天”。又有副长对联,写道: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黛玉看罢,心中诧异道:这么一个极好的所在,如何题出这样的话来?正然寻思,只见轿走如飞,转过宫门后面,又有一座牌坊,上面横书着“真如福地”四个大字,两边也有一副对联,写道:假作真来真胜假;无原是有有非无。
黛玉看毕,又想道:此处匾联的话语,却如何与前面的大不相同?正不如是何意见,但又见转过牌坊,也有一座宫门,上面横书一匾,大书“福善祸淫”四个金字,也有一副长联,写的是:过去未来,莫谓智能贤打破;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
黛玉看毕,正在沉吟玩索间,忽见前面别一洞天:宫门高耸,殿阁巍峨,十分都丽。转过两层,便是一垂花门,进了垂花门,只见两旁游廊,层栏曲榭,院中间白石栏内种着一丛仙草,一缕幽香沁人心髓。抬轿的女童落下轿来,只见正房中珠帘响处走出一个丽人来,笑容可掬道:“姑娘到了。姑娘可好么?”黛玉细视其人,长眉秀项,笑语嫣然,不禁惊喜道:“你不是晴雯姐姐么,怎么也在这里?”晴雯答道:“说来话长,请姑娘进宫,慢慢的细禀。”说着,抢步上前,将黛玉搀出轿来。这里黛玉手扶着晴雯,轻移莲步,走进宫门。但见金碧辉煌,耀人眼目。锦裀、绣毯、翠幕、珠屏,迥非人世所有。正中一座榻上放着一张小炕桌,紫檀雕刻,极其精工。桌上放着一个小小金炉,不知焚着什么香,旁有一盘佛手,金色烂灿,异香扑鼻。金钏儿先将引枕靠背挪好了,让黛玉坐定,遂又捧上香茶。
只见十数个仙女,俱各丰姿秀曼,羽衣蹁跹,上来参见。
方才跪了下去,黛玉立起身来,忙命晴雯搀他们起来。众仙女道:“娘娘今日初归,理应叩贺的。”黛玉闻言暗忖:我是个女孩儿家,他们如何把我称起娘娘来了?忙问晴雯道:“姐姐,你说此处到底是什么地方,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你与金钏儿怎么也在这里?”晴雯笑道:“此乃天仙清虚之府,名曰太虚幻境,此宫名为绛珠宫。前殿有一位警幻仙姑,善知过去未来之事,我前日来时,也是蒙他接引的。当时他对我说过,姑娘是什么绛珠仙草,宝二爷是什么神瑛侍者;我们的三位姑娘和琏二奶奶,都是什么薄命司的仙姑;又有什么金陵十二钗的册子,我与金钏儿都是副册上有名儿的,其中的精微详细,我们也参解不透。姑娘今日初到,身上未免劳乏,俟歇息一夜,他明日必来拜贺的,那时姑娘当面问他底里,自然明白的了。”黛玉闻言,点头叹息道:“原来如此!”
正欲往下问时,只见金钏儿禀道:“警幻仙姑差人送仙丹一粒、仙酒一瓶、仙果二盒、肴馔四品。”黛玉向晴雯笑道:“我尚未奉谒仙姑,反蒙惠赐先施,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如何是好?”
晴雯道:“仙姑的美意,姑娘领受才是。”黛玉听了,点点头儿。于是,晴雯率领众仙女将礼物收下,发付来使去讫。
金钏儿道:“姑娘远路劳乏,只怕也饿了,可将送来的酒果吃些儿,过会子只怕警幻仙姑就来,也未可定。”黛玉笑道:“俗云‘行客拜坐客’,那有反劳仙先来之理。我们吃些点心,先去奉谒仙姑才是正理。”
晴雯遂令众仙女将酒果肴馔摆上来,杯盘罗列,真是上界仙品,都不知何名,但觉香美异常。黛玉此刻也觉肚中饥饿,遂将仙丹一粒用酒溶化,吃了下去,又吃些酒果之类,觉得一缕热气自涌泉直达泥丸,精神顿长。乃笑向晴雯道:“我往日不大会吃酒,吃一半杯就觉头晕。今日这酒倒吃了三杯,不但不醉,反觉长起精神来了。”晴雯听说,细将黛玉端详了一回,不禁狂喜道:“姑娘的面色,全然不是当日病弱的样儿了,真真的牡丹、芙蓉也无此娇艳,越显出眉梢眼角的丰韵来了。若能教我们宝二爷看见,还不知乐成个什么样儿的呢。”黛玉笑道:“你这个丫头,怎么耍笑起我来了。”晴雯笑道:“姑娘不信,等我取镜子来,姑娘自己照一照就知道了。”说着,回身向里间取出一面把儿镜子,递与黛玉。黛玉接来,自己照了一照,心中也自欢喜。于是,漱口吃茶毕,向院中闲步一回,看了一回绛珠仙草,这才吩咐女童们伺侯拜谒仙姑。
只见四个女童抬进轿来,黛玉问道:“此处离仙姑的住处有多远?”众仙女回道:“就在两座牌坊的中间那个宫便是。”
黛玉道:“如此说路也没多远,此处又无闲杂人往来,我们正好步行,玩玩仙景岂不有趣。晴雯姐姐,你在家里照应,只教金钏儿同仙家的几位姐姐跟了我来。”说着,便轻移莲步走出宫门。但见一片青苔白石,毫无半点飞尘,四面玉宇琼楼,高插九霄云汉。迤逦行来,但觉身轻步健,气爽神清,乃笑向金钏儿道:“警幻所赠的仙丹大有意思。我往日在家,时常害病,从潇湘馆走到怡红院就喘的受不得了。今日走了这些路,反觉得腿上有劲儿似的。”金钏儿道:“可不是呢,那年我跳了井之后,不知怎么就糊里糊涂的到了这里,肚里的水涨的实在受不得了,满地打滚。也亏警幻仙姑给我灌了一粒仙丹,没多一会的工夫,那个水,除嘴里吐的不算,底下就像撒尿似的直流出来,可惜将太太赏的装殓--还是宝姑娘穿过的一条桃红洒花中衣--全湿透了,还把我妈给我费着心儿扎的一双满帮子四季花的鞋儿也糟蹋了。后来我就苏醒过来,觉得眼明耳亮,心内清爽,十分感激。只是糟蹋了衣裳,我心疼的什么似的,我反倒埋怨起来说:‘仙姑,你老人家既是慈悲救人,如何连个救人的法儿也不知道呢,我往常间听见人说,有投河跳井的,总是打捞起时将人倒控起来,肚里的水都从嘴里流出来才是,你怎么灌了我一丸子药,水都从底下撒了出来,糟蹋了我的裤子、鞋儿,难道教我在这里光着屁股、精着脚过日子吗?’说的仙姑没了法儿,照样儿赔了我一条小衣、一双鞋儿。我如今现穿的不是吗。”一席话说的黛玉用手帕子握着嘴,嘻嘻的笑起来道:“难为你这个丫头,亏你嘴里说得出这些话来,也太不害臊了。”
金钏儿正欲回答,只听迎面有人说道:“那不是林姑娘来了么?”黛玉抬头细看,只见迎面有一个丫头,跟随着一个丽人冉冉而来。”忙问金钏儿道:“前面来的就是警幻仙姑么?”
金钏儿也仔细一瞧道:“这来的不是仙姑,是咱们东府的小蓉大奶奶。”黛玉道:“原来他也在这里,可谓‘他乡遇故知’了。”说着,只见秦氏等已到面前,笑容可掬的问道:“姑娘可好?几年没见模样儿越发标致了。我今儿听见姑娘的驾到了,赶着请安来了。不知姑娘又往那里去呢?”黛玉拉住秦氏的手,笑道:“大奶奶,你这几年可好?我竟不知道你也在这里。我如今要到警幻仙姑处拜见去呢。你且先到我那里等着我,就住下罢,我们晚上也好多说说话儿。”秦氏道:“就是这么着。
天也不早了,姑娘请去罢。”二人说毕,分手而去。
这里,黛玉又走不多时,早到了仙姑的宫门首。只见匾上横书着“离恨天”三个大字。正欲观看其余,只见警幻率领着一班仙女迎接出来。黛玉先将仙姑一看,只见他仙风道骨,别有一段风流;羽衣蹁跹,另是一番丰致。比栊翠庵的妙姑尤觉光艳动人。连忙上前施礼道:“弟子下界凡愚,深闺弱质,偶因一念痴情,遂尔自捐身命,乃蒙不弃,收录门墙,一切痴缘,仍望仙姑指示。”警幻见黛玉容华绝世,举止幽闲,不禁点头暗叹,连忙携手相搀,笑道:“贤妹不必过谦。你我原系姊妹,只因你有一段因果在内,故尔谪降尘寰,了此一番宿债。且请进来坐下,慢慢的告诉与你。”
于是,二人携手揽腕步入宫来,就在正中榻上,宾东主西一齐归坐。女童捧上茶来。茶罢,黛玉先就欠身问道:“适蒙仙姑见教因果一事,请指迷津以开茅塞。”警幻笑道:“说来话长,这个贾宝玉,他的前身乃是女娲氏补天所剩的一块顽石,未经投胎之先,曾作过赤霞宫的神瑛侍者。那时,贤妹乃西天灵河岸三生石料的一株仙草,名曰绛珠,因雨露衍期,渐就蔫萎。神瑛侍者日以甘露浇灌,受了日月精华,秉了山川灵气,故能脱化为人。你与宝玉两个人,生前缱绻,死后缠绵,也不过是以情补情而已。”黛玉闻言暗忖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宝玉那样颠顽,我又这样多病,原来是顽石与草木耳。想罢,又向仙姑道:“弟子与宝玉,既是以情补情,他就不该负心,使弟子九原衔恨。”警幻笑道:“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你与宝玉之事,天也,亦命也。”黛玉闻言,不禁蹙起双蛾,一声长叹道:“易首乾坤,诗首关雎,人伦王化之原,情之所钟,上天弗禁。弟子与宝玉一段情缘,出自至情,并非伤风败化钻穴窬墙之比。天地之大,于人何所不容,奈何苛毒至此?弟子实所不解。”警幻笑道:“贤妹,你如何聪明一世,懞懂一时。我且教你瞧一个东西,你自然明白了。
女童呢?过来。”只见一个垂髫仙女答应着走来。警幻道:“你去到薄命司橱内,将金陵十二钗的正副册子一总拿来。”女童领命,去不多时,抱着一摞册子笑嘻嘻的走来,放在中间小炕桌上。
黛玉便将头一本册子揭开,留神看去。只见头一页上画着两株枯木,挂着一条玉带,下面画着一堆雪,雪里一股金簪,后面一首五言绝句,写道:堪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林黛玉生来颖悟,念了两遍,早已明白。笑问警幻道:“细玩此诗,不过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姓,可有什么因果在上头呢?”
警幻道:“你只细玩这个‘叹’字‘怜’字,就可以明白了。”
黛玉笑道:“原来就这两个字上分别。且如弟子,因姻缘不遂,饮恨而亡,这算得薄命,原该可叹可怜!若说宝姐姐,他如今婚姻如意,夫唱妇随,有何可叹可怜的呢?”警幻道:“人之薄命,遭际各有不同,未可一概而论。”因将册子又揭了一页,指着道:“你看这一页,是你元春姐姐。这一页,是你迎春姐姐。他两个,一个是贵妃娘娘,一个是诰命夫人,怎么算得薄命呢?只因富贵不长,荣华不久,所以也就谓之薄命了。如今你元妃姐姐,现在东边赤霞宫居祝至于其余的姊妹们,也是各人有各人的薄命处,岂能相同呢。你往后逐页看去,自然知道了。”
黛玉闻言,便将正副册子逐一的留神看了一遍。内中也有一看便知的,也有参详而知的,也有不大明白的。遂将册子合上,欠身笑道:“许多册子,一时也不能深究其奥。只是宝姐姐的薄命,弟子到底不能无疑,仍望仙姑明白指示。”警幻笑道:“未来的天机,我也不敢泄漏。你与宝玉,不但有人世良缘,兼有天台宿分。也罢,你既疑惑你宝姐姐,我给你个小小的玩艺儿,你拿了去,到三更人静之时,独坐中庭,焚香一看便知分晓。”说着,因向伺候的女童们道:“把我那个葫芦儿取来。”女童应声而去。不多时,拿了一个小小的葫芦儿出来,递于黛玉。黛玉接来一看,只见上面雕刻的山水树木、人物花卉、虫鸟禽鱼极其精妙,嘴儿上嵌着个玻璃显微镜,就如街市上卖的西湖景儿一般。看毕,便递于金钏儿收好。立起身来,笑道:“天也晚了,仙姑请歇息罢,明日再来领教。”警幻道:“有劳贤妹玉趾先施,恕愚姊今日不能回拜了。”于是,二人携手送出宫门而别。
这里,黛玉率领众仙女,仍从旧路而回。前面两对宫灯引路,后面金钏儿一手擎着葫芦儿,一手提着个小明角灯儿相随。
走不多时,回至绛珠宫内。只见晴雯打起帘子来,笑道:“小蓉大奶奶和瑞珠儿来了好半日了。”秦氏也就迎了出来,道:“姑娘见过警幻仙姑了么?”黛玉笑答道:“见过了。教大奶奶候的工夫久了,我们到东套间里坐去,点起灯来好说话儿。”
说着,便拉了他的手走进东套间内。只见一切铺设,光华夺目。
二人遂在炕上对面坐下。瑞珠儿便过来与黛玉磕头。黛玉连忙搀起,因其殉主而死,也着实的奖慰了一番。金钏儿送上茶来。
秦氏问道:“老太太如今可还康健,二位老爷、二位太太都好?”黛玉答道:“老太太、舅舅、舅母们俱各康剑”秦氏又道:“我们东府里的太爷和我公公、婆婆可好?”黛玉道:“大哥哥、大嫂子都好。大老爷不知怎么服了金丹升仙去了。”
秦氏道:“我们太爷的脾气古怪,放着福不会享呢。不知你蓉大侄儿如今续了弦了没有?”黛玉道:“听见说续娶的是胡家的姑娘,模样儿、性格儿也和大奶奶差不多儿。”秦氏又道:“我们珠大婶娘、琏二婶娘可都好?”黛玉道:“他们可有什么不好的呢!”秦氏又问道:“姑娘们可都好?”黛玉道:“他们也都好。二姐姐给了孙家了,听见说二姐夫为人脾气乖张,二姐姐如今很不得意。三妹妹听见说二舅舅在粮道任上许了周统制的公子了,尚未过门。四妹妹还没有人家呢。”秦氏道:“前儿元妃娘娘到来,我去请安的时节,娘娘向我说,迎姑娘不久也要来,现在给他修理住房呢。”黛玉道:“我才刚儿恍恍惚惚听见警幻也这样说来。可怜二姐姐,一辈子老实懦弱,也还如此薄命。”
秦氏听了,也点头嗟叹了一回,忽然笑道:“你看我,问了这半天的话,竟把这一个人忘了。宝二叔他可好?今年也有十八九了,不知可曾娶了亲了莫有?”黛玉见问出宝玉来,不觉眼圈儿一红,流下泪来,低头不答。
晴雯在旁插嘴道:“这个大奶奶,你看你说的这些话,可教姑娘怎么答言儿呢。你难道莫有听见前儿警幻仙姑说的那些话吗?”秦氏道:“我没有听见警幻仙姑前儿说的什么话。”
晴雯道:“你既不知道,等我夜里睡下慢慢的告诉你。你可也想想,林姑娘为什么到咱们这里来的呢?暧哟哟,你这个人倒像在坛子里过日子呢似的。”这一席话,倒把黛玉招的笑起来了。晴雯道:“姑娘不用伤心,咱们如今到这天仙福地来,无拘无束,自在逍遥,好不舒服受用呢。譬如袭人那个浪蹄子,本来他的命比我好,我也不去恨他,我也不去气他,且看他的收缘结果罢咧!”秦氏也笑道:“可不是呢,譬如我们蓉大爷,如今娶了胡家的姑娘,那里还能够想起我来呢!这也是气不来、恨不来的,有什么法儿呢。”晴雯道:“岂但没法儿,我看小蓉大爷那个年轻的狂样儿,只怕在被窝里把当日和大奶奶怎长怎短的故典儿,都要告诉了新娶的大奶奶呢。”秦氏笑着啐道:“呸!你这个啼子,又要教我撕你的嘴呢。”
黛玉用手帕子窝着嘴,笑道:“说正经话罢。大奶奶,你家如今在那里住呢?”秦氏道:“姑娘还不知道呢,我们都是薄命司里的一伙冤家哟。薄命司里边,地方宽敞多着呢,东西两厢都是一院一院的好齐整房子,我来了没多年儿,我们的尤家三姨儿、二姨儿也陆续来了。我们如今大家住的倒也热热闹闹的。他姐儿俩说,明儿才来给姑娘请安来呢。”黛玉笑道:“你们那个三姨儿的为人,倒教人可敬,你们那个二姨儿真真的是个笑话儿,好好的要给琏二哥哥作个二房。那时,我们和宝姐姐、珠大嫂子都替他捏着一把汗儿,他倒自己得意洋洋的。
后来到底上了凤丫头的当了。”
秦氏道:“我们琏二婶娘这个人,你瞧他那个模样儿、说话儿、行事儿,那一件不教人打心里爱呢,可就是他老人家的这个毛病儿总不能改,把个醋罐儿抱的结结实实的,总不肯撒手么。”晴雯笑道:“罢哟,大奶奶也别单怪琏二奶奶吃醋,我看那个二姨儿也就不大正经。你忘了,那一天咱们大家坐着说闲话儿,大奶奶提起小大爷来,你看他那个神情儿,倒像比大奶奶还着急似的。据我看起那个光景儿来,只怕大奶奶去世之后,他和小大爷定有一合儿。”说的秦氏、黛玉都笑起来道:“你这张嘴真要不得了。”
黛玉道:“你收拾铺炕去罢,夜深了,请大奶奶也安歇罢。
”晴雯道:“教金钏儿在这边服侍姑娘安寝,我和小大奶奶在西边套间里睡去,我们还有好些话儿说。”于是,大家散了,各自归寝。
黛玉先就睡下,金钏儿在下面一个小榻上也就睡下了。黛玉问道:“金钏儿,你好好的服侍太太,太太也很疼你,宝二爷和丫头们玩笑也是常有的事,你也犯不上跳井埃”金钏儿道:“那年夏天,太太睡中觉,我给太太捶腿,也就困的打起盹来。不知宝二爷多咱儿溜了进来,轻轻的在我脸上摸摸索索的。我醒来看时,太太仍是闭着眼睡,我只当太太还睡熟着呢,我就悄悄向宝二爷说:‘金簪儿掉在井里,有你的总有你的,你这会子忙什么呢?’一句话莫说完,谁知道太太才莫睡着就听见了,翻过身来‘呸’的一声,先给了我一个嘴巴,我就唬的赶着跪下碰头,央及太太说:‘我再不敢了!’太太那里肯依,就打发人传了我妈来,立刻教人带了出去。姑娘,你想咱们家的丫头们,那一个嘴上的胭脂都没教宝二爷吃过呢,难道都寻了死了吗。只是人有脸,树有皮,太太撵了我,吵嚷的人人都知道了,我还有什么趣儿呢。我只说跳一跳井可以遮遮羞儿,谁知道跳了下去可就上不来了呢。”黛玉道:“太太打你的时候,宝二爷怎么样来?”金钏儿道:“宝二爷看见太太一翻身,他早跑的没了影儿了。”黛玉道:“你跳了井之后,老爷知道了,把宝二爷狠狠的打了一顿呢。”金钏儿此时已经瞌睡的受不得了,连打着哈息答道:“阿弥陀佛,打的该着。”
就沉沉打起鼾来。
黛玉也自好笑,便悄悄的起来,穿好了衣服,将警幻给的那个葫芦拿了,又一手秉烛走出外间,将葫芦、蜡台放在小炕桌儿上,炉内焚起香来,慢慢的盘膝坐在榻上,将葫芦轻轻的拿起,觑着眼在玻璃镜内一看。不知葫芦里面到底是什么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讯鸳鸯凤姐受虚惊
救妙玉香菱认亲父
话说林黛玉候深夜人静之时,独坐绣榻,剔亮灯烛、焚起一炉好香来,意秉虔诚,拿起葫芦,秋波凝睇,觑向玻璃小镜中一看。但见里面十分宽敞,隐隐有楼台殿阁之形,越看越真,宛如大观园的景况;又仔细看去,却又像自己住的潇湘馆。又见宝玉在那里捶胸跺脚,嚎啕大恸,耳内倒像仿佛听见他哭道:“林妹妹,这是我父母所为,并不是我负心。你在九泉之下不要恨我。”黛玉看着,不觉一阵心酸,眼中流下泪来,忙用手帕拭揩,心中暗忖:这个小小葫芦,如何这般奇妙,真是仙家之物,所谓壶中日月、袖里乾坤了。想罢,复又将葫芦放在眼上看时,却又不见大观园了。又像昨日拜警幻时所见的太虚幻境的光景,忽见宝玉从迎面远远而来,渐近渐真,一直到了自己的面前,大嚷道:“妹妹原来在这里,教我好想啊!”黛玉唬了一跳,忙放下葫芦,望迎面一看,宫门关得好好的,微闻外边帘栊一响而已。黛玉怔了半晌,又拿起葫芦来看时,只见宝玉还在面前,并非从前的打扮。头戴僧帽,身穿僧衣,向着他笑道:“妹妹,我可真当了和尚了!”言还未尽,只见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一齐上前,挽了宝玉就走,渐走渐远,渐渐的不见了。看的黛玉似醉如痴,正欲放下葫芦时,耳内隐隐似闻哭泣之声。又定神看时,却又似荣国府的光景。只见三个人哭作一团,一个好像王夫人,一个好像宝钗,一个好像袭人。黛玉看着也自伤心。忽见四面黑云布起,将葫芦内罩得漆黑,一无所有了。
黛玉放下葫芦,痴痴呆呆的坐着,思想适才葫芦内看的那些光景,心中七上八下的,一时也参解不透。又恐怕惊醒了众人,少不得又要盘问,只得携了蜡台,拿了葫芦,悄悄的仍旧回至套间里。只见金钏儿仍是鼾然沉睡,便轻轻的收了葫芦,吹了灯,解衣就寝。意欲在枕上寻思,谁知吃了仙丹、仙酒,精神满足,头一着枕便栩然睡去了。
次日清晨,梳洗已毕,便先往赤霞宫谒见元妃。元妃独居寂寞,闻黛玉到来,不胜之喜。先行了君臣之礼,后叙些姊妹之情,十分亲热。元妃又说迎春不久也要归位的话,直留着吃了早膳方回。元妃随即差了些宫娥来问安,又送了许多礼物。
接着,警幻仙姑也来回拜,黛玉又将葫芦内所见的光景,再三求教仙姑,仙姑只道:“不久自知,天机不可预泄。”黛玉也不好深究。警幻去后,又有尤二姐、尤三姐姊妹来望,不过彼此叙了些别后情况。黛玉也都一一的回拜。这些节目,不须多赘。
这一日早饭后,黛玉在院中闲步。正看这些仙女们用甘露浇灌那绛珠仙草,只见晴雯打扮的齐齐整整,笑嘻嘻的走来,说道:“姑娘,我这好几日也没到外边逛逛去,今日闲暇无事。
我到小大奶奶家去,和他们说说话儿,姑娘可肯教我去么?”
黛玉道:“总是闲着呢,你就逛逛去,见了他们替我问候。”
晴雯答应了,笑着喜喜欢欢的去了。
莫有一盏茶时,只见他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道:“你们快瞧来,前边来了一个女人,那个样儿好磕碜怕人啊,好像鸳鸯姐姐似的。”黛玉等闻言,一齐走出宫门看时,只见那个女子披头散发、张目吐舌、踉踉跄跄而来。晴雯见人多了,乍着胆子问道:““你可是鸳鸯姐姐么?”只见那女子舌伸唇外,口不能言,惟有点头流泪而已。黛玉见这般光景,心下早已明白,便教金钏儿快到仙姑那里去告诉说:鸳鸯姐姐来了,求仙姑快来救一救。金钏儿答应着,飞也似的去了。这里晴雯与众仙女,将鸳鸯搀进房中。不一时,只见金钏儿跑的喘吁吁的进来,道:“仙姑给了一粒仙丹,教用甘露调化,一半儿点在舌上,再将那一半儿吃了下去就好了。”晴雯接来,即忙如法调治。不多一时,果见他目垂舌敛,这才睁开眼睛哭了出来,道:“我好苦啊!”晴雯忙叫道:“姐姐,你瞧我们都在这里呢!”鸳鸯望四下里看了看,道:“这是什么地方儿,怎么林姑娘也在这里,你们怎么就凑到一块儿了呢?”黛玉未及回答,晴雯又道:“这里是太虚幻境,林姑娘前身是这里的潇湘仙子,这就是他的绛珠宫,我们都是薄命司的仙女,所以你如今也到这里来了。
”鸳鸯闻言点了点头儿,道:“原来如此,你们可曾见老太太来?”黛玉闻听老太太三字,心中惊诧,忙道:“你怎么问起老太太来了,莫非老太太也归了天了么?”鸳鸯道:“可不是呢,前儿晚上老太太归了天了。我想,我服侍了他老人家一场,将来也没个结果,又恐怕后来落人的圈套,趁着老太太还没有出殡,我就把心一横,恍恍惚惚的像个人把我抽着上了吊了。
我模糊记得,好像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似的。后来我心里一糊涂,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了。”
黛玉一闻贾母仙逝,不觉恸哭起来。晴雯忙道:“姑娘你又糊涂了,老太太归了天,大家正好团圆,你哭的可是那一条儿呢?”黛玉忙拭泪道:“我也忘了情了,这也是我平日哭惯了的缘故。”正然说话时,只听见院子里有人说道:“鸳鸯姐姐来了么?好快腿啊!我倒奔忙了一夜,他倒走到我头里了。”
大家看时,却是秦氏,进门便道:“金钏儿,快倒碗茶来喝喝,今儿可把我乏透了。”黛玉迎着笑道:“你看你累的这个样儿,你既有这个差使,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儿呢?”秦氏道:“警幻只是催着教快去,连我换衣裳的空儿还不容呢,那里还有工夫告诉你们!”黛玉道:“大奶奶坐下歇歇儿罢。”于是,大家一齐坐下,仙女们捧上茶来。
茶罢,黛玉先问鸳鸯道:“老太太好好的,得了什么病归了天了呢?”鸳鸯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话长。大老爷弄出事来了,家产也抄了,和东府里的珍大爷一同发往军台效力去了;又搭着二老爷在江西作粮道,也革职回家来了;宝玉又疯的人事不省的。姑娘你想,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如何禁得这些懊嘈呢,所以一天一天的老起来了,不过在炕上病倒了不多几日儿,就归了天了。这个老人家既没在这里,却往那里去了呢?”秦氏道:“我想老太太是年尊了的人,未必同我们一样,只怕寿终了要归地府罢。”鸳鸯便着急道:“如此说来,我可不又扑空了吗。小大奶奶,你把我弄到这个地方来,你还得把我送到老太太那里去,我才依你呢。”黛玉闻言,又觉伤心起来,道:“鸳鸯姐姐你不必着急,等我见了警幻仙姑,问准了老太太的下落,咱们再作商量。你且说二位太太和奶奶们、姑娘们的光景,也还都好么?”鸳鸯道:“二位太太的身子都还康健,只有家中遭了许多不幸,也都脸上露了老了。二姑娘怪可怜见儿的,生生的被二姑爷折磨死了,不知可曾到这里来?
”秦氏道:“来了好些日子了,现在元妃娘娘那里住着呢。”
黛玉道:“我也是前儿才知道的,还莫有过去瞧他呢。”鸳鸯又道:“三姑娘也出了嫁了,就是路太远些,四姑娘还是照常不言不语的,似乎心里另有一番高见似的。珍大奶奶也露了老了,珠大奶奶还是照旧,琏二奶奶也病的不成样儿了!谁知抄家的事里头也干连着他呢,把他屋里抄了个干干净净,搭着老太太的事情上,又没钱又受褒贬,已经发了几个昏了,还不知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儿呢?”秦氏道:“如此说来,只怕他也是我们这一伙儿的罢!好,他来了咱们这里更热闹了。”黛玉笑道:“热闹什么呢,不过是两片子贫嘴,怪讨人嫌的!”秦氏又笑道:“姑娘说的这个话,我倒怪想他的呢。那一日,我还到大观园警教了他一回,只是他这个心总不醒悟么。”大家正说话间,只见众仙女送上晚饭来。黛玉便命将那日仙姑送来的酒烫了来,大家吃了几杯。饭毕,嗽口吃茶,又说了一会闲话儿。秦氏告辞,各自家去了。
当夜,黛玉就留鸳鸯在自己房中睡宿,乃悄悄的问道:“姐姐,你才说宝玉疯了,我来的时候,我只知他病着呢,是为丢了通灵玉的缘故,不知后来到底为什么疯了呢?”鸳鸯叹道:“姑娘,你还不知道呢,就是姑娘去世的那一天,那边就娶了宝姑娘过来了。谁知宝二爷揭了盖头一看,大嚷起来道:‘给我娶的是林姑娘,怎么又换了宝姑娘了呢?’太太就安慰他道:‘你林妹妹如今病的要死呢,所以才把你宝姐姐娶了过来了。’宝玉听了,就昏了过去。后来苏醒过来,就发起疯来了。”黛玉道:“姐姐,你这个话我不大明白。咱们这样人家,给宝二爷定亲自然要个三媒六证,行茶过礼才是,怎么我连一点声气儿也不知道呢?况且宝姑娘也是一位千金小姐,难道说要娶就立刻娶吗?既是娶了宝姑娘,宝玉又为什么嚷出林姑娘的话来,难道拿我给宝姐姐顶名儿吗,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
鸳鸯叹了一口气道:“这都是我们琏二奶奶干的勾当。姑娘记不得上年老爷把宝玉二次送到家塾里念书去了,老爷就向太太说,宝玉也大了,也该定得亲了。太太就把这个话回了老太太。琏二奶奶就在旁边插嘴道:‘现放着金玉姻缘,再往那里找去呢。’他就一力的怂恿着,悄悄的向薛姨太太说了。姑娘你想,我们这样的人家,宝玉那样的品格,姨太太有什么不肯的呢,一口就应承了。这些事原是瞒着宝玉作的,宝玉全不知道。后来袭人知道了,就将宝玉素日和姑娘你们俩小小儿在一处长大的情分,告诉了太太,并且说,宝二爷因那年紫鹃说了句玩话就病成那个样儿,如今若听见给他定了宝姑娘,他断然是不依的。太太也为难起来,就说个这个话为什么不早说呢,如今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难道好意思去向姨太太家说着退亲么。琏二奶奶就说不妨事的。他就想出这条妙计来了。后来宝玉病的狠了,老太太要娶过宝姑娘来冲一冲喜,他就说,趁着宝玉如今病的糊涂着呢,姑娘又病的着紧呢,把雪雁叫了过来,搀着宝姑娘拜堂,哄哄宝玉,就说是林姑娘。哄的宝玉果然欢天喜地的拜了天地,进了洞房,揭了盖头一看,是宝姑娘不是姑娘,气的宝玉大叫一声昏倒在床上。众人正忙乱着救他的时候,那边潇湘馆的人来报说,姑娘也没了气儿了。”黛玉听到这里,不由的“嗳哟”了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笑道:“仍旧把宝玉弄疯了,也算不得什么妙计。”鸳鸯看出黛玉的光景,自悔把话说冒失了,连忙解劝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姑娘如今位列仙班,何必又寻烦恼。”黛玉笑道:“可不是呢,不必提他了,我们睡觉罢。”于是安寝。
到了次日,清晨起来,梳洗已毕。鸳鸯便先到警幻处,谢了赐药之惠,讲了一回天机,又与秦氏并尤家姊妹叙谈了一回,这才到了赤霞宫。守门的小太监问明了来历,奏了上去。不多一时,元妃升殿,将鸳鸯宣进,先行了大礼,一旁侍立。元妃降旨,询问家中别后的情事,鸳鸯一一的跪奏明白。只见元妃面含怒色道:“这些事体,前日二姑娘已经告诉过我了,虽是家运使然,到底是凤丫头恃才妄作,老太太、太太为其蒙蔽所致。前儿警幻在我这里提及宝玉与林妹妹的一段因果,我心深为凄惋。今儿听你所言,凤丫头真真的不是个人了。你也没问警幻,老太太如今现在何处?”鸳鸯奏道:“奴才问过警幻了,他说我们这个太虚幻境,在上界之下,下界之上,原是个虚无缥渺的所在,不是这里有名儿的人是不能到的,老太太是寿终的人,必要先归地府,见过阎君,稽查过善恶,然后送往上界去与去世的祖先相会的,岂能到这里来呢。”元妃道:“老太太贵为一品夫人,生平谨慎,乐善好施,并无过恶,就到阎君那里也无甚可怕处,惟是那些刀山剑树、牛鬼蛇神,老人家未曾见过,不免受些惊恐,且又无人服侍,如何是好?”鸳鸯奏道:“奴才原为老太太来的,奴才的意思要求警幻指引一条明路,亲身到地府是访一访老太太的下落。奴才住在这里,心里如何得安呢!”元妃闻奏,沉吟了半晌,点点头儿道:“你这个丫头真是个好的,可嘉之至。前儿警幻说凤丫头不久也要来的,等他到来,我自有道理,你也歇息几日。你且到二姑娘屋里坐着,说说话儿去罢。”说罢,元妃起身回宫去了。
这里宫娥引了鸳鸯到西边一个小小院落,三间正房,却盖得十分别致。只听迎春在内问道:“鸳鸯姐姐来了么?”鸳鸯闻听,连跑了几步,进门先请了安。迎春含泪拉起,问了些别后家中的情事,彼此伤感了一回,就将鸳鸯留下作伴,差人告知了黛玉。黛玉随即也来会了迎春。过了几日,又接迎春到绛珠宫居住,二人闲暇无事,不是下棋就是吟诗,倒也十分快乐。
这话暂且不表。
且说王熙凤自从物故之后,一灵真性悠悠荡荡,不知身在何处。但听一片哭声,低头下视,只见自己停在床上,贾琏、平儿、巧姐以及丫环仆妇,绕床恸哭,心中恍然大悟。意欲飞身下去,只觉有两个人两边搀架起来,行走如飞,脚不沾地。
走了有顿饭之时,觉得眼界光明,前面显出无数的楼台殿阁。
正然心中欢喜,忽听搀他的那两个人骂道:“小蹄子,我当你日头长晌午呢,你也有今儿么?”凤姐唬了一跳。仔细看时,原来是尤二姐、尤三姐姊妹二人。凤姐道:“嗳哟!我当是谁,原来才是你们这两个东西,怎么开口就骂起我来了?”尤二姐骂道:“你便怎么!这里又是你们的荣国府?你又是当家奶奶莫人敢惹?我今儿可要报仇呢。凤丫头,我且问你,我好好的在外边住着,又碍不着你的什么事,你为什么把我诓到家里去,千方百计折磨死了我,你这才舒服了。”凤姐道:“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你既然嫁到我家,难道教你在外头住一辈子,到底算个什么名色儿呢。我好意收拾了房子,亲自把你接回来,样样让你占个头分儿。你自己命小福薄,消受不起折受死了,你倒不领我的情,反倒嘴里唚出这些话来了。”尤二姐道:“你不用和我巧辩,你把我搬到家里来了,姐姐长,姐姐短,那一件事情我不是看你的眉高眼低呢,那一点儿把你敬错了?你不过为的是那个汉子。把我摆布死了,你就该守着汉子过个白头到老啊,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呢?”凤姐道:““嗳哟哟,好个没脸的东西,越发说上样儿来了。什么老婆咧、汉子咧的,你既然正经,为什么二爷回来了几天儿你就怀上孕了呢?你看那些日子,就把你狂的哟,成天家龇牙咧嘴的,又想吃酸的了。
”尤二姐道:“生儿养女,原是人所共有的大道理,有什么怕人的呢,难道你的巧姐是你在娘家带来的吗?”尤三姐道:“姐姐,你这张嘴那里说得过他呢。你只把他揿倒,剥了他的衣裳,等我取出家伙来收拾他。”说着,唰的一声拔出鸳鸯剑来。
凤姐一见,吓得魂不附体,只见前边不远有一带红墙,他便两手撩衣,往前就跑!尤三姐随后赶来。
只见迎面来了个美人,后面跟着两个人,捧着盒子冉冉而来。凤姐一见,高声嚷道:“快救人啊!尤家三丫头要杀人呢!
”原来前面来的正是鸳鸯,奉元妃之命与迎春、黛玉送果子去。
鸳鸯留神一看,认得前头跑的是凤姐,后头赶的是尤三姐,连忙跑了几步,将凤姐揽在怀内,喝道:“三姑娘,不得无理,娘娘闻知,取罪不便。”尤三姐收了宝剑,笑道:“我吓唬凤丫头呢,那里就杀了他了呢。”鸳鸯拉着凤姐的手道:“二奶奶,你老人家怎么也来了?”凤姐道:“我倒不愿意来呢,可由得我吗!这是什么地方这样体面,你们如何都在这里?”鸳鸯道:“此乃太虚幻境,有一位警幻仙姑,那中间正殿,便是仙姑的住处。这东边一带红墙,是元幻妃娘娘的赤霞宫。那西边一带粉墙是林姑娘的绛珠宫。两边的配殿,都是‘怨粉’、‘愁香’、‘朝云’、‘暮雨’、‘薄命’、‘痴情’等司,就是我们这些人的住处了。”凤姐道:“我呢,难道连个宫也没有吗?”鸳鸯道:“有呢,东廊下第一所就是二奶奶的宫。
警幻说来,我们都是这些司里的一伙冤家,惟有二奶奶是这些司里的一个总冤家头儿。”凤姐笑道:“这也罢了,我们如今先到那一处去好?”鸳鸯道:“二奶奶跑的头发也松了,裤腿也散了,咱们就近先到赤霞宫二姑娘屋里歇歇,梳洗梳洗,见过了娘娘,再往林姑娘那里去,路也顺便些。”凤姐道:“这都是尤家三丫头,闹的来把我一辈子的脸都丢了。”回头又向尤三姐道:“你堤防着就是了。你二姐姐呢?眼错不见的就没影儿了”尤三姐只不答言,抿着嘴儿笑。于是,鸳鸯先差两个小太监,将果盒送到绛珠宫去,三人同至赤霞宫迎春房里。
凤姐道:“怎么二姑娘没在家吗?”鸳鸯送上茶来道:“二姑娘是林姑娘接了住着去了。二奶奶也乏了,吃了茶歇一会儿罢。”遂命宫娥们舀水,取了妆奁来。这里凤姐重新打扮,整理衣裳,鸳鸯便先进宫启奏元妃去了。约有顿饭之时,才走出来道:“娘娘身上不大爽快了,不肯出来见人。听见二奶奶来了,倒像有些嗔怪的意思,亲笔写了一道懿旨封了,命我发给二奶奶自己开读呢。”凤姐吃了一惊道:“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又不认得字,这不是难我吗?”鸳鸯道:“不如我们都到绛珠宫,见了林姑娘和二姑娘,教他们念给二奶奶听好不好?”
凤姐道:“如此甚好。”只见方才送果子的两个小太监回来道:“果子送到了,二位姑娘在娘娘上叩谢。”鸳鸯道:“你们来的好,这是娘娘的一道懿旨,你们背起来,头里往绛珠宫去。”
于是,三人出了赤霞宫,慢慢的行来,约有二里之遥,早到绛珠宫门首。只见金钏儿、晴雯笑嘻嘻的迎了出来道:“二奶奶可好?尤家二姨奶奶说二奶奶来了,我们在这里等了好半天了。”凤姐笑道:“原来你们这两个小蹄子也在这里呢,好热闹啊!”晴雯笑道:“二奶奶的这个嘴,总莫有改一点儿。”
于是,大家进了宫门,只见秦氏、尤二姐在院中,彼此问了好。
只听帘栊响处,迎春、黛玉也迎了出来,大家相见,悲喜交集。
叙过寒温,刚要归坐,只见鸳鸯走来道:“娘娘有旨给二奶奶的,请二位姑娘代为宣读。”迎春道:“他才来了就有什么旨意呢?”鸳鸯道:“二奶奶才到了赤霞宫,娘娘说今日不大爽快,未曾见面就降了这一道旨意。因二奶奶不识字,所以带过来,请姑娘们宣读着他听。”迎春道:“请过旨来,我就替他宣读。”黛玉忙道:“这样使不得,娘娘有旨,必须排下香案,令凤姐姐磕了头,跪听宣读才合礼呢。”晴雯听了,忙移了香案过来,供上旨意。凤姐只得恭恭敬敬的磕了头,端端正正的跪在那里。迎春这才打开懿旨,高声念道:盖闻阃仪闺范,端有赖于贤媛;三从四德,望允孚乎内助。兹尔王氏熙凤,质虽兰蕙,识杂薰莸;利口覆邦,巧言乱德。坚贞自守,幸免帷薄不修;利俗薰心,竟蹈簠簋不饰。家资抄没,子孙无可立锥;骨肉流离,功业都成画饼。况复妄言金玉,使疾情怨女红粉埋香;巧弄机关,致薄倖情郎缁衣托钵。揆厥由来,罪莫大焉!本应除名仙籍,罚赴轮回。但念尔赋性聪明,言词婉妙。斑衣戏彩,效老莱子之娱亲;菽水承欢,法子舆氏之养志。功堪补过,罪可从轻。恭惟祖母太夫人,鸾軿未返,鹤驭难逢。魂飘阆苑之风,魄冷瑶台之月。九重泉路,不无牛鬼蛇神;十殿森罗,半是刀山剑树。皤皤白发,难免恐怖之忧;渺渺黄泉,谁是提携之伴?今敕熙凤拟正,遂尔孺慕之初心;鸳鸯拟陪,成彼殉主之素志。并锡云车二乘,内监二名,夙兴夜寐,早抵丰都。事竣功成,速归幻境。于戏,余一人弃其瑕而录其瑜,用观后效;尔熙凤勉其新而革其旧,以赎前愆。曰往钦哉,勿负乃命。
众人听毕,都吃了一惊。鸳鸯道:“我久有此心,适见娘娘亲笔书旨,我就猜着几分是为这件事,如今可遂了我的心了。
”只见凤姐还在地下跪着发怔,黛玉笑着拉他道:“念完了,你起来罢。你的差使到了。元妃娘娘派你往地府找老太太去呢。
恭喜,恭喜!”凤姐这才起来,道:“我不信这个话。方才念的都是些文话,我一句儿也不懂,你们讲给我听听。”迎春遂又念一句讲一句,逐句讲完。大家俱不言语,都抿着嘴笑。
凤姐拍手道:“阿弥陀佛,天在头上呢,冤屈死我了。抄家的事,原是大老爷和珍大哥哥闹出来的乱子,我不过是放了点子零碎帐在外头,月间求几个利钱。这就算‘簠簋不饰’?
把天大的不是都安在我头上了。那一年,东府里的大老爷生日,我在后园里撞着瑞老大那个小短命鬼儿,弄的我脸上很没个意思。大概把这一案,又给我安上‘帷薄不修’了。”迎春笑道:“二嫂子,你没听明白。娘娘原写的是‘幸免’两个字,并非说你实有其事。”凤姐道:“这也犯不上说到‘幸免’的上头埃”晴雯忙插嘴道:“这个二奶奶,怎么不是幸免呢。那一天,要不是二奶奶的志谋高,瑞大爷的胆子小,倘若他是个冒失鬼,情急了不管青红皂白,把你老人家一抱了抱到山子石背后,那可如何能够幸免呢。”凤姐啐了一口道:“放你娘的狗屁,小蹄子越发说上样儿来了。”尤二姐笑道:“晴姑娘,好孩子,你一说怎么就说到我心坎儿上来了呢。”招的众人都笑起来。
凤姐着急道:“你们听正经话罢。前儿我来的时候,宝兄弟好好的在家里和宝妹妹小两口儿一盆火儿似的。那一天,到舅老爷家去,巴巴儿的打发焙茗飞马跑回告诉说,二爷不教二奶奶在风地里站着。这都是鸳鸯姐姐亲眼见的事,这如今旨意上写的什么‘缁衣托钵’,这不是冬瓜拉到茄子地里去了。这不是,林妹妹现在这里呢,你和宝兄弟两个人肚里的事情,我如何能够知道呢。因为老太太说宝丫头稳重、林丫头多病,我不过是顺着老人家的杆儿爬,就说了句现成的金玉姻缘的话。
大主意也还要老太太、老爷、太太作主儿,那里就能由着我呢。
我要是你们两个人肚里的慧虫,能够知道你们两个人的心事,我要肯说金玉姻缘的话,就教我嘴上长个大疔疮,烂了舌头”黛玉正色道:“凤姐姐,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适才责备你的这些话,乃是元妃娘娘的旨意,与我什么相干呢。你如果委屈的受不得,就该往赤霞宫喊冤去,这些闲话在这里说给谁听呢!
”说着,赌气子到里间屋里去了。
迎春道:“二嫂子,你也不能没不是。姻缘呢,固然有个天定,你为什么趁着人家病的要死,把人家的雪雁叫过去搀着宝妹妹哄宝兄弟呢?”凤姐道:“已经把事情干错了,可教我再有什么法儿呢!少不得要弄神弄鬼的了。”秦氏道:“二婶娘不必焦躁,也怨不得元妃娘娘嗔怪,也不怨得林姑娘生气,总是二婶娘平日精明强干的过余了。俗语说的,‘功之首,罪之魁也’。这也不必提了,且和鸳鸯姐姐商量明日如何起身才是正理。”迎春向晴雯道:“你该差人到厨房里去问问,饭得了没有?只怕你二奶奶闹了这大半天也饿了。”晴雯答应,自去料理。这里迎春便拉了凤姐,一同进里间来瞧黛玉。
只见黛玉面朝里躺着,凤姐便歪在炕沿上,搬过黛玉的脸来,搂在怀里笑道:“姑奶奶,你别生气了,都是小的的不是。
要打要骂,我情愿领。我明日就往地府里去呢,姊妹们也亲亲热热的说半天话儿罢。我明儿到了外头,打听着宝兄弟如果出了家时,那怕海角天涯呢,我总把他找了回来,双手儿送到妹妹怀里,将功折罪。”迎春笑道:“林妹妹,你饶了他罢。你听他说的怪可怜见儿的。”黛玉不由得也笑了。回过手来轻轻的打了一下道:“我看你这贫嘴,几时才改呢。”只见晴雯走来回道:“酒席已经摆下了,请吃酒罢。”于是,三人走了出来。只见摆了两席酒,迎春向黛玉道:“我们六个人坐一席,好说话儿。那一席挪下些,让鸳鸯姐姐他们坐罢。”于是,黛玉、迎春、秦氏、凤姐、尤二姐、尤三姐坐了一席,那一席便是鸳鸯、晴雯、金钏儿、瑞珠儿坐了。
正然饮酒叙谈,只见警幻差了一个仙女来报说:“你们的亲戚又来了三个,一位奶奶,一位尼姑,还有一位道士呢。”
众人都诧异道:“道士是谁呢?”尤三姐道:“莫非就是那年送我来的那个跛道士罢?”仙女道:“这个道士并不跛,他说是送他女儿来的。”众人听了,越发测摸不出道人是谁?
列公,你道这个道人是谁?原来就是甄士隐。自从那日草庵别过了贾雨村,来到薛蟠的门首,正值香菱产厄,甄士隐就在空中将袍袖一展,只见香菱的灵魂出壳,随了他来,飘飘荡荡,走够多时。士隐叫道:“英莲,我的儿,你认得为父的么?
”香菱正然心中迷迷惑惑,忽听有人叫他,止步留神细看。只见一位道士,鹤氅纶巾,仙风道骨,站在面前。香菱倒退了几步道:“你是何人,把我引到那里去?我们薛家可不是好惹的。
”士隐笑道:“我的儿,你那里知道,我就是你生身之父,姓甄名费字士隐,家住姑苏阊门内,仁清巷葫芦庙旁。你母亲封氏,膝下无儿,单生你这一女,小名英莲。五岁上,因上元佳节家人霍启抱你到街上去看灯,一时丢失,霍启惧罪潜逃。后来葫芦庙失火,延烧了家产,我与你母亲投奔你外祖家栖祝那年遇见一僧一道,我就弃舍红尘,随他们出家,如今已修成半仙之体。今知你孽债已满,特送你到太虚幻境结案,以完父母之情。”香菱闻言,连忙跪倒,拉住士隐的袍袖,放声大哭道:“女儿长了二十多岁,只知为人拐卖,并不记得家乡住处,父母何人。至今才能认着父亲,不知我母亲现在何处?爹爹可把我领了去见见母亲。”士隐叹道:“我的儿,你母亲如今现在你外祖家,你今并非生人,阴阳路隔,岂能相见。你也不必悲伤,母女后会有期。你今且同我到太虚幻境与你们那些姊妹相逢,亦可稍慰寂寞。”香菱闻言,止哭问道:“姊妹又是何人?”士隐叹道:“到彼自知。”一面说,一面搀了香菱,缓缓而行。
走够多时,转过了一个山湾,只见一个女子披头散发,血迹模糊,号泣踉跄而来。士隐指着,笑向香菱道:“这不是你们的一个姊妹么!”香菱闻言,吓了一跳,抢步上前仔细一看,忙问道:“你不是栊翠庵的妙师父么?”那女子也抬头一看道:“你不是香菱姑娘么?”原来这女子果是妙玉,自从那日被强盗劫去,因众强盗都要抢先,各不相让,争闹起来。内中一个强盗愤极,大吼一声,一刀将妙玉杀死。他的那三魂七魄聚在一处,只因迷了路径,身无所归,正然悲泣。忽见了香菱,真如见了亲人一般,遂将那夜被劫,众盗争风遇害的缘由,细诉了一回。香菱也将自己产厄,认了父亲的话说明。只见甄士隐上前,向妙玉脸上喷了一口仙气,就像戏台上放了一股松香火亮儿似的,大家都吃了一惊。仔细看时,只见妙玉浑身血迹全无,依然是花容月貌,越显得艳丽非常。香菱、妙玉一齐欢喜,拜谢了士隐相救之恩,大家齐奔太虚而来。
又走不多时,只见前面一片光明,真是琉璃世界,层楼耸翠,飞阁流丹。远远来了一位仙姑,向士隐稽首道:“老先生辛苦,了此一段因果。”士隐也稽首笑道:“因果虽了,只怕还不能结局呢。”乃向妙玉、香菱道:“这就是警幻仙姑。”
二人一齐上前施礼。警幻笑道:“二位贤妹,你们在红尘中闹了这些年,不知可享了些什么福?”二人齐道:“弟子等愚蒙,全赖仙姑指引。”警幻连忙搀起,笑向士隐道:“老先生请到前殿歇息,我领他们到绛珠宫去,教他们姊妹大家相会。”香菱忙道:“爹爹不要悄悄的走了。”士隐道:“我今日也乏了,且在前殿打坐一宵,明早回山。我尚有嘱咐你的言语,你放心去罢。”说毕,自去前殿打坐去了。于是,警幻先差了一个仙女去报信,自己随后携了他二人的手,并肩缓步而行。
这里晴雯等一闻仙女来报,即出席来看,果见他三人来了。
喜的金钏儿拍手笑道:“我们这里越发热闹了。”大家彼此问了好,进了宫门,黛玉、迎春、凤姐等也都迎了出来。大家相见,悲喜交集,不必细赘。警幻先道:“大家仍旧坐了席,方好说话。我与妙姑吃素,就在榻上小炕桌儿上坐罢。”于是,他二人便在榻上对面坐下,香菱便挨着黛玉坐下。遂将宝玉中了乡魁、跟了和尚去出家的话,以及袭人嫁了蒋玉函并夏金桂施毒自害的这些事,一一的告诉出来。众人听了,也有诧异的,也有伤感的,也有叹息的,也有称赞的。惟有林黛玉眼圈儿一红,低头不语,默默如有所思。秦氏道:“宝二叔衔玉而生,本就是胎里带来的仙体,日后成了正果,未必无相见之时,何必悲伤。我们今日大家聚会,正该破涕为笑才是。换热酒来,大家且吃几杯。”于是,仙女们斟上酒来,一齐举杯相让。
只见凤姐擎杯向妙姑笑道:“妙师父,自从那日大观园被盗,后来听见你被贼人劫了去,我就一夜也没合上眼儿。我想你这么个娇娇滴滴的人儿,一个强盗也还支撑不住,何况一伙强盗呢!底下的话我可就不敢说了。”妙玉闻言气的把桌子一拍,道:“二奶奶这是什么话!我如今拚着一死,原为的是保全名节,你如何反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听见你明日往地府里去,只保佑你不要撞着一伙恶鬼,才是你的造化呢。若要撞着了恶鬼,那时节,你要求其如我这一死,只怕不能够罢!”迎春笑道:“二嫂子说的是玩话,妙师父怎么就着了急了呢。”
谁知妙姑这一席话倒提醒了鸳鸯,忙道:“二姑娘,妙师父虽然说的是极话,仔细想来倒也很是呢。我想二奶奶和我,两个年轻的妇女,两个小太监也算不得什么,万一路上遇见了歹人,可怎么处呢。”迎春未及回答,尤二姐道:“我倒有个主意,和仙姑商量商量,把我们二爷也弄着来,跟了他们去,岂不放心些儿呢。”迎春道:“这如何使得呢,这里都是些仙女们,那里有安顿爷们的地方呢?”凤姐道:“你可说吗,人家这里商量正经事,他又想到他们二爷身上了。”尤二姐道:“我想到二爷身上,原是为保护你,难道是为我吗。”尤三姐笑道:“凤丫头,你也不用和我姐姐斗嘴,他也说不过你,你只当着众人给我磕个头,三姑娘明儿个保了你去,凭着我手中的鸳鸯剑,脚下的手帕云,就有几百个恶鬼,保管你平安无事就是了。”众人听了,都齐声道:“好!”凤姐也点点头儿,笑道:“三妹妹,你也不必要我给你磕头,我就认真的给你磕个头,难道你兜着我这个头不成。你只管保了我去,我才刚才已经许下给林妹妹找宝兄弟呢,顺便把柳老二找了回来,双手儿也送到妹妹的怀里,答报你的恩,好不好呢?”迎春笑道:“三姐姐,你听见了没有,你这可再推辞不得了。”说的众人都笑了。黛玉笑道:“你们都收了贫嘴罢,早些儿吃了饭,凤姐姐也歇息歇息,明儿还要辛苦呢。”说着,遂命仙女们端上饭来。大家说完,出席,盥漱毕,随便散坐。
只见尤三姐悄悄的拉了香菱的手,笑道:“菱姑娘,你到这里来,我有句话要和你说呢。”说着,便拉了香菱到里间去了。不知尤三姐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黄泉路母女巧相逢
青埂峰朋友奇遇合
话说尤三姐拉了香菱到里间房内,悄悄的笑道:“好妹妹,我有句话对你说,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闻甄老伯已修成半仙之体,凡属同道之人断无不认得之理。你可替我问问柳湘莲的下落。”香菱听了,不由的笑起来。正欲怄他玩笑,只见黛玉笑嘻嘻的进来道:“好话不背人,你们有什么私话在这里说来了。”尤三姐见有人来,也没细看是谁,是从后门走了。
这里香菱笑着将尤三姐的话,告知了黛玉。黛玉听了,把脸一红,拉了香菱的手,好像有话说不出口来的意思。香菱是极聪明的人,早已会过意来,笑道:“我知道了,明日一总替你们问问我父亲就是了。”黛玉听了,便拉了香菱走出来,笑道:“咱们今日人多,晚上都在那个屋里睡,早些说定了,好教他们收拾卧具。”妙玉先道:“我还要求警幻仙姑的指教,就住在他那里罢。”秦氏道:“我和二婶娘、鸳鸯姐姐就在西套间里睡。我们娘儿们好几年没见面,我们还有话说呢。”迎春道:“很好,菱姑娘就跟着我,在林妹妹房里祝尤家二姐姐、三姐姐也别回去,大家晚上热闹热闹罢。”尤三姐道:“我已许下同他们往地府里去呢,也要回去收拾收拾才好。”尤二姐道:“也罢,我们姊妹俩一块儿回去,明日一早在牌坊那边摆了祖饯,候着你们罢。”说着,仙女们捧上茶来。大家吃了一回茶,警幻和妙玉、尤氏姊妹告辞,各自回家。这里迎春、黛玉、凤姐、秦氏、香菱、鸳鸯、晴雯、金钏儿、瑞珠儿九人又谈了一会别后的情事,这才各自归寝。
次日黎明,香菱起来梳洗毕,先往警幻前殿见他父亲去了。
甄士隐未免又劝慰了香菱一番,给了个小小锦匣儿,上写着“仙家妙用,警谨开看”八个字。香菱知是仙家之宝,不敢细看,遂紧紧收藏起来。又问湘莲、宝玉的下落,士隐只说得“青埂峰”三个字,便走出殿门,忽然不见。
香菱怔了半晌,悲伤了一回。正欲回来,只见远远的尤二姐姊妹两个在那里招手,叫他道:“这里来!”香菱闻言,只得跟了来到牌坊外,早有仙女们摆着围屏、桌椅、酒果伺候着呢。三人叙礼坐下,尤三姐便笑道:“老伯走了么?我的那个话你可问了没有?”香菱笑道:“问了,倒惹的我父亲说我不害羞,怎么替人家问起这个话来了。”尤三姐笑道:“这是你编排的话,老伯口里那里说出这样老没正经的话来呢!”香菱正欲回答,只听尤二姐道:“那边他们一伙子都来了。”
大家看时,果见前边是两个小太监御着云车二乘,后边凤姐是行装打扮,身穿绛色袄儿,外罩三蓝片金镶边的嵌肩褂,戴着貂鼠昭君套,越显得风流出众。随后就是迎春、黛玉、秦氏、鸳鸯、晴雯等一齐到了。众人让凤姐上面坐,两边让尤三姐、鸳鸯也坐了。晴雯执壶、秦氏把盏,迎春、黛玉、尤二姐等每人亲递了三杯酒,凤姐三人等饮毕,又每人回敬了一杯,这才依序坐下。凤姐叹了一口气,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知道我素日在老太太面前,凡事多嘴多舌惯了的,实在我把事情干冒失了,我也后悔不来了。妹妹恨我这是不消说的,宝兄弟好好的为这件事出了家,他也是要恨我的。就是宝妹妹,如今弄的他守了活寡,他又不恨我吗?嗳!我真真的成了大观园的反叛罪人头儿了。昨儿晚上教蓉大奶奶把我数落的恨不能钻到地缝里。接着,晴雯这个丫头也数落了我一顿,说太太当日撵他,只怕也是我调唆的。就只有金钏儿跳井,不好意思赖到我身上来。妹妹,你可再别记怀我了,只看我受这一回辛苦,将功折罪罢!”黛玉道:“凤姐姐,你也不必再提这些事了。你只路上留神保重,找着了老太太,先差人给我们送个信来,我们就放了心了。尤三姐姐、鸳鸯姐姐路上也好生留神照应,见了老太太替我们请安。”二人也答应道:“你们只管放心罢。”
秦氏道:“天也不早了,二婶娘请上车罢。”凤姐站起身来,正欲作别,只见警幻与妙玉笑嘻嘻的走来,道:“我们来迟了,快拿酒来,我们借花献佛。”晴雯忙送过酒来,每人又递了三杯。各道了谢,彼此酒泪而别。凤姐、鸳鸯坐了车,尤三姐架起手帕云,两个太监御车如飞而去。这里迎春也回赤霞宫去了,香菱因要学诗,便与黛玉同住,尤二姐、秦氏各自回家,妙玉仍与警幻同祝这话暂且不表。
再说贾母自从那日仙逝之后,一灵真性出了府门,四顾茫茫,不辨路径。正在心中忧惧,只听后面有人高声叫道:“前面走的是老太太么?”贾母回头看时,认得是东府里的焦大。
贾母道:“你作什么来了?”焦大道:“奴才活了这么大的年纪,如今老太太又去了世,奴才在小爷们手里过着还有什么趣儿呢,不如跟了老太太来见见老太爷们,强如活的猪嫌狗不爱的。所以,昨儿晚上痛痛的喝了些酒,跌拌了几下子,也就赶着来了。”贾母笑道:“老孽障,你也活够了?来的很好,我正盼个熟人儿呢。你去给我雇顶轿子,我步行走不动了。”焦大回道:“前面就是界牌,乃是阴阳交界,只怕预备老太太的轿子在那边伺候着呢!”
贾母听了,抬头一看,果见一座界牌。但见人烟凑杂,车马攘攘。焦大高声嚷道:“咦,你们那个是荣国府预备老太太的轿子?”只见一伙人答应道:“我们就是的,你老是谁啊?”
焦大道:“浪王八羔子们,抬过来罢,老太太到了。你管我是谁呢。”众人听了,连忙抬过轿子,伺候贾母上了轿。焦大又问道:“楼库杠箱呢?”有人答应道:“在这里呢。”焦大道:“好生抬着,紧跟着老太太的轿子走,预备路上好赏人。我的驴子呢?”只见一个小厮,拉过一头驴来道:“焦大爷,你这个驴是林大爷、赖大爷给你预备的。”焦大道:“我知道。哦,这是他们哥儿俩可怜我没儿没女的意思。孩子,你把我抽上去。
”这小厮将焦大抽上了驴,跟着轿子缓缓而行。但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这边去的,也有幡盖接引的,骑马坐轿的,逍遥步行的,也有披枷带锁的;那边来的,也有欢天喜地的,愁眉泪眼的。贾母在轿中看见这些光景,惟有合掌念佛而已。
走了多时,忽见迎面来了一伙囚犯,身上也有披着牛皮、马皮、猪皮、羊皮的,也有披着驴皮、骡皮、猫皮、狗皮的,后面跟着几个解差,手提闷棍,摇头晃脑而来。忽听囚犯内有个妇人高声叫道:“驴上骑的不是焦大爷么?救一救我罢!”
焦大问道:“你是个谁啊?”那妇人道:我是鲍二的女人,你老人家记不得了么?”焦大道:“就是你这个浪东西吗,悄默声儿的罢,看仔细惊了老太太。”那妇人听了,越发嚷起来道:“轿子里坐的是老太太么?好老祖宗咧,救我一救罢!”贾母闻言,忙令住轿。只见那妇人早已跪在面前,哭道:“老祖宗可怜我罢!阎王老爷说我前生引诱主子,犯了淫罪,罚我变个骒骡子,只许受苦,不许下驹。老祖宗可怜我罢,我再不敢浪了!”这里焦大也下了驴,吆喝道:“滚开罢,小东西!成天家擦脂抹粉的,恨不能怎样才好。今日是自做自受,教老太太有什么法儿呢?”贾母道:“焦大,我也想来,你虽是个八九十岁的老头子,伺候我到底不方便。这个鲍二家的虽然平常,到底是家里的个旧人儿。你去和那些解差们商量商量,看他们肯教我们赎不肯?”焦大答应了一个“是”,忙走上前去,向那些解差拱手道:“众位爷们站一站,我有件事和众位商量。
方才这个媳妇子是我们府里的旧人,我们老太太要他跟了去服侍。众位爷们通点情儿,让我赎了去罢。”只见一个歪戴帽子的人,上前喝道:“胡说,你吃了灯草灰儿了,说的这么轻巧。
这都是王爷亲点出来的,谁敢通情呢!”焦大笑道:“好兄弟,你别生气,咱们走衙门的人,一点弊儿不敢作,可仗什么吃饭穿衣呢?哥哥总不肯委屈你就是了。”说着,便从杠箱里取出一挂元宝来,笑道:“足足的十个,五百两,敬你们哥儿们喝个茶儿。”那人听了道:“这点子东西你老请收着罢,我们没有身家也有性命呢!”鲍二家的听了,忙跪下磕头,哭道:“好爷们咧,开个恩罢,积修的好儿好女的。我给爷们磕头。”
那解差便觑着眼一看,高声嚷道:“老三、老五你瞧瞧,咱们的眼睛真是吃了蒜了,昨儿晚上瓜里挑瓜,竟把这么个妙人儿白饶过去了。”又笑问鲍二家的道:“你多大年纪了?”鲍二家的道:“我记不得我的岁数,只听见人说比我们二奶奶大一岁。”那解差听了,不由的哈哈大笑道:“我又知道你们二奶奶多大岁数了呢?这么个怪俊的模样儿,原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罢了,我们行个好儿,老爷子,你把他带了去罢。”说着,向焦大手中接了元宝,大家说说唱唱,押解其余囚犯扬长而去!
鲍二家的过来给贾母磕了头。焦大道:“鲍姑娘,你也顾点脸面罢,方才那个样儿,我也替你臊的受不得了。”鲍二家的道:“你这个老人家,你才没听见吗,昨儿晚上要是瞧出我俊来,我还不得干净呢。”贾母道:“不用说了,我们赶路罢。
”鲍二家的道:“焦大爷,你到底也给我弄顶轿子来吗!”焦大怒道:“不知足的东西儿,你才刚儿是轿子抬来的吗?乖乖儿给我呀,步罢。这样荒郊野外,教我在那里弄轿子去呢。”
鲍二家的道:“你老人家不用生气,过这个山坡,那边就是丰都城的十里铺,那里轿子多着呢。街头上有个尼姑庵,也让老太太喝碗茶歇歇儿。你看我身上这个样儿,也让我和老太太讨件衣裳换换吗。”焦大笑道:“小东西,有这些卬嗦就是了,走罢。”于是,又走了有四五里之遥,绕过山坡,果见人烟辐辏,热闹非常。路南有座小庙,上写“观音庵”三字。鲍二家的忙教住轿,搀了贾母出来,步入庙门。
只见一个尼姑迎了出来,道:“老施主请到禅堂坐坐。嗳呀,这一位好面熟啊,你不是在这里住过的鲍二嫂子吗?”鲍二家的笑道:“老姑姑好记性啊!这是我们的老太太,是国公爷的一品夫人呢。”老尼姑道:“原来是老太太,失敬了。”
于是,搀了贾母到禅堂坐下。小尼姑端上茶来递与贾母,随跪下请安。贾母伸手拉起,细将小尼姑一看,向鲍二家的道:“你看这个小尼姑像馒头庵的智能儿不像?”鲍二家的未及回答,只听老尼姑道:“这是新收的徒弟,他说为找亲戚来的。后来找着了一位姓秦的相公,他二人那样亲热的光景,也难以言语形容了。我的意思要劝他还俗呢。”贾母听了,也并不理会姓秦的是谁,但笑道:“可是呢,年轻的小人儿家,再别轻易出家。”二人说话之间,鲍二家的早偷了个空儿打扮了上来伺候。
贾母笑道,“浪猴儿精,多早晚儿可就把我的衣裳诡弄出来穿上了。”老尼姑笑道:“这位嫂子是老太太的管家,我也不敢说,上回在我这里..”鲍二家的听了着急,连忙拿眼眼瞪他道:“你去罢,把你们的好点心、果子捡些儿来给老太太吃,吃了我们还有赶进城呢,那有工夫和你叙家常呢。”老尼姑会过意来,笑着,忙命智能儿取了八碟果点之类摆上,贾母随便吃了些。吃毕,只见焦大进来叫道:“鲍姑娘,你的轿子雇下了,请老太太走罢。我在外边打听了,城外闹杂住不得。城内城隍大老爷衙门西边,有一所大公馆,又雅静又离衙门近,明早先要到大老爷衙门过堂验看呢,迟了怕赶不进城了。”鲍二家的回明了,搀着贾母走了出来,老尼姑看着上了轿方才回去。
这里主仆三人迤逦行来,早望见一座城池,楼堞巍峨。焦大便吩咐轿夫“慢慢的抬着走,小心些儿,我头里看公馆去了。
”说毕,颠着驴子如飞而去。这里贾母进了城,在轿内看时,但见六街三市,热闹非常,楚馆秦楼,都如人世。正然看时,只听焦大叫道:“抬到这里来。”众轿夫听了,便跟了焦大抬进一座公馆,落下轿来。
鲍二家的搀了贾母进了上房,只见里面铺设的十分幽雅。
贾母也觉得乏倦,伏了引枕闭目养神。焦大向鲍二家的道:“我已向主人家言明了,酒饭、茶水、灯烛一总包了,明日开发他五两银子,等老太太醒了,你就伺候洗脸吃饭,照应着行李杠箱。我要往大老爷辕门上打听打听,明日过堂是什么规矩,也好预备。”说毕,一径去了。这里,贾母盹睡了片时,起来向鲍二家的道:“你过来,我细细的瞧瞧你。你既是家里的人,我眼中怎么不大见你呢?”鲍二家的道:“奴才们两口子原是珍大爷那边的人,琏二爷爱奴才的男人好,才要过来的,只在外边当差,那里能够轻容易见老太太呢?”贾母笑道:“怪道我瞧着眼生呢。那一年,在凤丫头屋里,说他是阎王老婆的就是你吗?”鲍二家的红了脸,笑道:“这个老太太,又揭挑起人家的短儿来了。”正说时,只见主人婆子送了脸水上来,贾母盥漱毕,然后端上饭来,乃是八个小碟、八个大碗、一个火锅。贾母饮了两杯酒,吃了碗饭。鲍二家的送上茶来,然后自去吃饭。
贾母下榻闲步,只见焦大走来回道:奴才才到衙门里打听了,见了个年轻的书吏相公,他说这里的规矩,不论阳世的官职,一概上堂要跪听唱名的,若无罪过还好,若有罪过时,立刻就上刑具的。奴才许了给他十个元宝,他才许了个明日见机而作的话。奴才想先把银子给他,往后也就好说话了。”贾母听了这番言语,自念生平虽无大恶,终觉不甚放心,便道:“有的是银子,你只管办去罢。你明日可怎样呢?”焦大道:“奴才怕什么呢,当日跟着老太爷出兵的时候,什么酸甜苦辣没受过呢。别说大老爷过堂,就是阎王殿上上刀山下油锅,也不怕他。”说的贾母也笑了。焦大遂取了十个元宝,一径去了。
这里贾母又与鲍二家的说了一回闲话,各自归寝。一宿无话。
次日黎明,焦大便催齐了轿夫,俟贾母梳洗已毕,坐上了轿子,出了公馆。鲍二家的、焦大步行相随。不多一时,早到了辕门。只见一个年轻的书办,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在那里笑嘻嘻的点手儿,教把轿子抬进角门西边一个小院子内落下。自己走到轿前,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道:“晚生请老太太的安。”贾母见他人物风流,语言乖巧,就知是十个元宝的力量,忙欠身笑道:“相公你可好,我们诸事还要仰仗呢。”
那书办道:“老太太只管放心,晚生无有不尽力的。”贾母笑道:“相公尊姓?”那书办笑道:“晚生姓冯名渊,江南常州人氏,父亲也做过官的。只因晚生买妾与金陵一个姓薛的,叫个什么呆霸王,彼此争买,他就倚财仗势将晚生打死。晚生到了这里告了一状,查了查姓薛的与晚生原有夙冤,又且他阳寿未终,难以结案。幸喜城隍大老爷也是南方人,姓林,可怜晚生无故受冤,又是读书的人,就补了这个衙门的六房总经承之缺,如今也好几年了。”贾母又问道:“大老爷是南方那一府的?”冯渊道:“苏州府人,就是当日做过扬州盐运司的。”
刚说到这里,只见从仪门里走出一个长随来,叫道:“冯经承在那里呢?”冯渊急忙答应,跑到跟前陪笑道:“潘二爷有什么吩咐?”那长随道:“老爷今儿身上不大爽快,教你把过堂的花名册子拿进书房里去过目呢,想是委少爷出来点点也未可定。”冯渊听了,忙取出册子,一面打开看着,一面又走到轿前问道:“老太爷的尊讳可是贾代善?老太太娘家可姓史?今年八十三岁了?”贾母未及回答,只听那长随嚷道:“快来罢,老爷在书房坐着笑着呢,早作什么来,这会子唠里唠叨,问这个问那个的。”冯渊听了不敢怠慢,连忙拿上册子随着长随进去了。
这里,贾母向鲍二家的道:“你们听见了,亏他不知道咱们是薛蟠的亲戚,他才就是为买香菱被薛蟠打死的那个公子。”
焦大道:“这倒不相干,他们当书办的人,只知黑眼睛认得白银子,那里管什么仇人的亲戚呢。”贾母又道:“他才说这位大老爷姓林,做过扬州的盐运司,咱们林姑老爷不是扬州的盐运司么?可惜没有问他名字。”正说话时,只见冯渊喘吁吁的跑来,到轿前笑嘻嘻的道:“老太太恭喜,方才晚生拿上册子去,老爷看了低头沉吟了好一会,便吩咐教请少爷过来。少爷出来看了看册子,他便回了老爷,要亲身来看呢。晚生虽不知其中底细,看那光景,倒像和老太太是什么亲戚似的?老爷如今进了内宅,想是告诉太太去了,所以晚生先来送个信儿。若认了亲戚,求老太太把赏晚生的使费,莫向老爷提起,晚生即刻就缴上来。”贾母笑道:“这有何妨,些小笔资,那个衙门里没有。但只是我原有个女婿姓林,并无子嗣,只有一个女孩儿,去年也死了,如今是那里来的少爷呢?”鲍二家的听了,忙插嘴道:“姑老爷在这里为官多年,难道姑太太就再不养个老生子阿哥吗?”招的冯渊也笑了。
正然说话时,只听见堂上吆喝道:“闲人都退后些,少爷出来了!”贾母在轿内留神细看,只见两三个小厮拥簇着一位少年公子,生得器宇轩昂,眉目清秀,年约二十余岁。贾母细看,大惊,哭道:“来的不是我那珠儿吗?”那公子见了贾母,也就上前抱住腿恸哭。众人不解其故。正在惊疑之际,只听堂上“当”的一声点响,威武三声,大门、仪门一齐洞开,出来了八个小幺儿,将贾母的轿子抬起,那公子扶了轿杆,转身进了仪门。又见一名旗牌跪禀道:“请老太太的转。”堂上又威武了三声,八个小幺儿抬起,一直的上了大堂,穿暖阁儿进到了二堂,才然落轿。早见一位官员锦衣绣服,拱立轿旁。贾母下轿,仔细看时,果然就是林如海,不由的大哭起来。林公也自伤感,忙请安问好毕,两边闪出几个仆妇来,搀了贾母往里所走。刚到宅门,早见两个丫环搀着夫人哭了出来。贾母认得是他女儿贾敏,母女二人抱头恸哭。林如海在旁劝道:“老太太今日母女相逢,正该欢喜。夫人也不必哭了,让老太太到上房里去。”于是大家止泪,母女携手进了宅门,丫头门早打起帘栊。
进了上房,只见里面陈设的十分精雅,虽系幽冥,无殊人世。林公夫妇让贾母炕上坐了,重新拜叩。贾母还了万福。贾珠也来叩见已毕,一齐归坐。贾母问道:“姑老爷是从扬州仙逝之后,就补了这里的城隍么?珠儿怎么得到这里的?”林公笑答道:“小婿自那年捐馆见了阎王,阎王因查小婿做了一任盐运司,竟不曾弄商人的钱,所以十分敬重,奏闻了上帝,就补了丰都的城隍,帮着阎王办事。大侄儿也是阎王爱他的文墨,就留在案下主文,后来小婿到任认了亲戚,谁知他姑母就在他那里呢。小婿现无子嗣,求了阎王,将大侄儿讨了下来替我管管家务。那年东府里的敬大哥到了这里,定要把他带了去见老太爷们去呢。小婿和他说之再三,他才给我留下了。”贾母听了十分欢喜,道:“真是天缘凑巧,也是姑老爷的德行所致。”
贾夫人又问贾赦、贾政、邢、王二夫人的好。贾母便将贾赦犯罪抄家的话说了一遍,林公夫妇不胜叹息!贾母又向贾珠道:“你的兰小子亏了你媳妇守着抚养他,如今也十七八岁了,诗也做的好,文章也做的好,也爱读书。”贾珠听了,不觉心内惨然,忙站起来答道:“这都是老太太素日的教养。”
贾夫人遂接口道:“我的黛玉儿丫头今年也有十七八岁了,难为老太太把他接了家去恩养,他不知可比小时壮朗了些儿,还是那样的弱呢?”贾母闻言,呆了半晌道:“怎么的,你们没见黛玉儿丫头吗?他死了有一年多了,这个孩子可往那里去了呢?”贾夫人听了,吓得面目改色,半晌哭道:“怎么的,我的黛玉死了一年多了,我们这里怎么总没见他呢?想来必是老爷公出,衙门里的人疏忽了,不大理论,送到那个地狱里去了,不然就是打发到那里脱生去了。这还了得!我的儿啊,苦了你了!”说着便放声大哭起来。贾母由不得也哭将起来。林公也伤心落泪,便向贾珠道:“大侄儿,你去叫了冯书办来,吩咐教他在上年过堂的号簿上查一查,看有林黛玉的名字没有?
再到王府里、崔判官衙门、转轮王府里出入的号簿上都查一查,就知道你妹妹的下落了。教他查明了,即刻回覆,”贾珠答应了一个“是”,即忙去了。林公又劝他母女道:“夫人不必哭了,只管放心,别说地狱是咱们管的,还怕找不出来么?就是脱生了人家,也还容易办的。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人,莫教他老人家只是悲伤。”贾夫人止泪问道:“我想黛玉小孩子家,三灾八难也是常有的,不知得了什么厉害病就死了呢?”贾母欲要实说出黛玉的病源,又怕贾夫人着恼,自己也觉碍口,便流泪含糊答道:“这个孩子生来的又弱又聪明的很,心眼儿又多,自从到家,三六九的咳嗽,我给他配的人参养荣丸,每日炖些燕窝汤,百般将养不能见效,后来到底吐血而亡。”说到这里,便又哭道:“我的乖乖儿啊,真真的教我也后悔不来了。”贾夫人不解其意,乃道:“老太太也不必后悔,这是他自己没造化,老太太白疼了他了。”
母女正然说话,只见个管家婆子走来禀道:“早饭齐备了,摆在那里?”林公道:“老太太才来,身子乏倦,早饭就摆在这里罢。你去告诉你男人,晚上预备酒席,或是小戏儿,或是八角鼓儿,不拘那样,伺候老太太听听。”贾母忙拦道:“不用弄戏,等你们找着姑娘的下落,我再听戏。”说着,只见贾珠也进来回道:“冯书办已经遵谕查去了。”于是,丫环们摆上饭菜。贾母正坐,林公夫妇旁坐,贾珠下面相陪。
饮酒中间,贾夫人便叫:“司棋呢?”只见走出一个年轻的妇人来,跪下与贾母磕头。贾母仔细一瞧,问道:“你不是二姑娘的丫头吗?”贾夫人道:“不是他是谁呢?前儿你女婿坐堂点名,问出他们的来历,是和他姑舅哥哥潘又安婚姻不遂,双双自荆你女婿怜他们义气,留在家中配为夫妇的。”贾母道:“我只知他有了不是,撵了出去了,并不知道他有这些钩儿麻藤的事情。可惜迎丫头老老实实的,他老子那个糊涂东西许给了孙家,女婿极平常,活活的把迎丫头折磨死了。”贾夫人吃了一惊道:“迎丫头也死了么?老爷每日点名,怎么也没有点着他呢?”林公诧异道:“莫非世上的女孩儿都不属我们管?怎么过堂的时候,往往的也点着别人家的女孩儿呢?”正说到这里,只听窗外有人禀道:“潘又安回老爷的话。”林公道:“进来说罢,这里也没你可回避的人。”只见潘又安进来,给贾母磕了头,到林公耳边悄悄的说了几句。林公默然良久,皱眉道:“知道了。”贾夫人道:“你们不用鬼鬼祟祟的,找不着姑娘,我是不依的。”林公道:“夫人不必着急,我另有道理。大侄儿明早亲自带些人去,到十八层地狱、七十二司查看一回。潘又安改了装,在城里城外、乡村堡寨、庵观寺院各处寻访,断无寻不着之理。再教冯书办写些告示,遍处粘贴,悬赏寻觅,更又周到些。”潘又安答应了一个“是”,去了。
这里,大家用过了饭,漱口吃茶。只见焦大与鲍二家的走来与林公夫妇磕头。焦大遂请示林公明日见阎王的规矩,并回明路上赎了鲍二家的话。林公笑道:“明日,老太太也不用去,你们也不用去。明日我进府面禀,阎王也不好意思不赏脸。你们放心,都吃饭去罢。”司棋遂将他二人领去款待。林公惟恐他母女伤怀,笑道:“夫人和大侄儿何不引着老太太到花园里走走,闲散散步儿,回来你们娘儿们斗牌,我到书房里催着他们办文书,明早进府禀过阎王,就留老太太在这里住一半年,等我明年转了天曹,一同升天。”说毕,各自起身去了。贾夫人、贾珠搀了贾母到花园各处闲步,又讲些家中之事,不必细赘。
到了次日,林公进府办事,午正方才回来,向贾母道:“小婿今早见了阎王,将老太太之事回明,便稽查册子。老太太一生并无过恶,阎王甚喜,一切允从。焦大呢?”焦大见林公回来,早在门外伺候打听,一闻呼唤,忙上来打千儿,道:“奴才在这里呢。”林公道:“老业障,阎王说你喝醉了酒,不知主仆名分,混唚骂人,该下拔舌地狱。因你跟着老太爷出过死力,又嘴里填过马粪,暂且加恩予以自新之路。你很要改才好。”焦大忙跪下磕头谢恩。林公又道:“鲍二的女人不准收赎,我求之再三,阎王不得已,还教我买匹骡子,偿还他脱生的主儿,以结此案。”鲍二家的闻言,也过来磕头谢了,合家无不欢悦。贾母也欢欢喜喜的住着,听候找寻黛玉的下落。这也按下不表。
再说贾宝玉自从那日乡试出场,在稠人广众之中,见了那个癞头和尚合他点手儿,他便趁着人挤的空儿抛下贾兰,跟着那和尚就走。那和尚向他脸上吹了一口,便觉心中迷迷惑惑,就像脚下生云的一般。不多一时,走的连城池房舍的影儿都不见了。但见一个跛足道人在那里哈哈大笑,道:“这里来,这里来,天伦至性,不可以不拜辞。”于是,二人引了宝玉来到河边,只见一只大船湾在那里,便将宝玉扯上船头,令其叩拜,宝玉此时明明见他父亲坐在船内,心中只觉恍恍惚惚,口里也说不出话来,身子好像由不得自己的一般。叩头已毕,二人便搀了他上岸,脚不沾地,行走如飞。
走够多时,只见前面一座高山,万丈嶙峋,直插云汉。进了山口,顿觉眼界光明,别是一番世界。宝玉此时才觉心中清醒,举眼看那和尚、道士时,顿改了形容,那里是什么癞头跛足的形状。但见:这一个头戴毗卢帽,衣穿袈裟,白面长须;那一个头戴纶巾,身披鹤氅,美目修髯。飘飘然有神仙之概。
真好似:
取经天竺唐三藏;梦醒黄粱吕洞宾。
宝玉看罢吃了一惊,倒身下拜,道:“请问二位师父的法号?”
那和尚笑道:“我乃茫茫大士,这位道友乃渺渺真人。我二人自开辟以来就在此山居祝”宝玉又道:“请问师父此山何名,这等岑空翠?”那道人道:“此山名为大荒山,那中间最高的一峰就名青埂峰,下面有一洞府,名曰空空洞,就是我二人修真之所。你且随了我们来,这里还有你一个朋友在此。”宝玉听了,不胜欢喜。便随了他二人缓步而行,到了洞门口,只见上面悬着一石匾,凿着四个大字道:“为善最乐”。西边一副古对联,凿的是:栽培心上地;涵养性中天。
宝玉笑道:“师父,这样仙境为何不题些惊人之句,怎将一副极熟的匾对凿在这里?”那僧、道听了,哈哈大笑道:“你道这对联的话语极熟么?口里读去自然很熟,亲身行去只怕就觉很生了。你若能将这十四个字身体力行,便是禅门第一义了。”
宝玉听了,就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只见那和尚将洞门的石环轻轻的击了一下,叫道:“松鹤!
”只听“哗啷”一声开了洞门,出来了一个垂髫童子,问道:“师父回来了么?”却又跑了进去。这里僧、道二人引了宝玉往里所走,一进洞门,但见奇花异卉,古干虬枝,清香扑鼻,并无半点飞尘,窈然而深,蔚然而秀。宝玉正在爱慕之间,忽见里面走出一个少年来,笑容可掬的道:“师父辛苦了!宝兄弟来了么?”宝玉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柳湘莲,不禁大喜过望。要知二人相见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观音庵凤姐遇秦钟
丰都城鸳鸯见贾母
话说贾宝玉跟随那一僧、一道走进洞门,只见里边走出一个少年来,不是别人,乃是柳湘莲。不禁大喜,笑道:“柳二哥原来在这里,别来无恙乎?”湘莲也笑着问好,拉拉手儿。
那道人、和尚便笑起来,道:“你二人可谓‘他乡遇故知’了,且进禅堂再叙罢。”说着,他二人先就进了禅堂,湘莲、宝玉随后跟了进来。先行了师徒之礼,后叙些朋友之情,僧、道二人上坐,湘、宝二人侍坐,松鹤童子捧上茶来。
茶罢,宝玉先就站起来,笑道:“弟子下界凡愚,蒙二位仙师不弃,度脱来山,愿仙师慈悲,指示些参禅悟道的路径,明心见性的工夫,也不枉弟子负笈千里一常”僧、道二人大笑道:“你原来是个痴人,儒、释、道三教名虽殊而理则一。
释、道两家之明心见性,即儒教之克己复礼也;释、道两家之坐静参禅,即儒教之正心诚意也;释、道两家之定慧,即儒教之慎独也。你方才见洞门对联便以为熟,可见你是个舍近而求远的。我们如今索性将你小时读过的熟的说与你罢。譬如:‘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这就是至捷的路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就是绝妙的口诀;‘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这就是极尽的工夫。你若必要讲些通关运气、坎离铅汞之事,即就是惑世诬民之言,非我二人所知了。”宝玉闻言,不禁大惊失色道:“依仙师这等讲来,何如能够成仙成佛、自由飞升呢?”那僧、道笑道:“你真是个痴人,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止白日飞升而已!”宝玉听了,恍然大悟,喜的手舞足蹈起来,道:“原来仙佛之道不用他求。只是正心诚意而已。”那僧、道二人一齐拍手大笑,道:“顽石也点了头了,你如今既然醒悟,就在此与湘莲二人同心协力的将我们适才所传的口诀、密授的心法,日新日新日日新起来,到了三月不违的时候,我二人再来指点迷津。如今尚有未了的因果,还要下山走走。”说着,便立起来向松鹤道:“你在此好生伺候你二位师兄。”说着,便走出洞来。湘、宝二人送出洞外,只见他二人将袍袖一摔,早已不见了。
宝玉这里看的出了神,呆呆的发怔。湘莲笑道:“宝兄弟为何发起呆来?”宝玉这才回过头来,拉着湘莲的手,笑道:“柳二哥,你原来也就是跟了这二位仙师来了,你如今修炼多年,想也有半仙之体了?”湘莲道:“你且进来坐下,我细细的告诉你。”于是,二人携手重入禅室,对面坐下。湘莲先就问道:“宝兄弟,你乃是侯门公子、国家的勋戚,为什么舍弃家园、抛离骨肉,跟着他二人来此荒山,受这无限之苦?”宝玉笑道:“柳二哥,你这个话讲的不通了。你也是当代的豪杰、宦门世裔,你又为什么来到此处?”湘莲笑道:“我有我的一段情缘,不得不如此。”宝玉道:“你有你一段情缘,难道我是个草木,就不该有一段情缘的么?”二人说到投机,相视而笑。
松鹤童子送上茶来,宝玉手擎茶杯,向着柳湘莲叹了一口气,道:“柳二哥,小弟因一念痴情,梦入太虚幻境,因而弃舍红尘,跟随仙师到此。实指望修成正果,重返太虚,必当遂愿。谁知二位仙师反讲了半天的四书,使我大失所望。”湘莲笑道:“宝兄弟,你竟不知二位仙师的来历,虽是出家人,极爱成全人间的好事。前者愚兄到此,也蒙仙师口授了几句四书,专心学去,果有奇妙。那日偶尔闲谈,便中将我的一段隐衷微露一二,他二人听了。一日,先就叫出你的名字来,说你不久也要到来。又道:‘只要你们立志真诚,修到功行圆满,包你们遂心如意,也教天下之人瞧瞧我们两个的手段,免得你们儒家动不动说我们是虚无寂灭,无用的异端。’宝兄弟,我想他们这话虽说的荒唐,也不可不信。我们既然到此出家,便依他们所传的心法,用起功来,且看他们临时如何作用。”宝玉听了,也欢喜道:“小弟无知,尚望二哥指教。”湘莲道:“适才仙师说‘顽石也点了头了’这句话,你懂得他说的是什么?”
宝玉道:“这也不过以小弟为顽石,譬喻的话罢了。”湘莲笑道:“非也,他们说这块石头,就是你的化身,乃女娲氏补天所剩,如今现在青埂峰头,故仙师以此取笑。”
宝玉听了,便立刻要上青埂峰去看,湘莲只得陪他到后院来。但见,青翠参天,一峰屹立。二人遂由盘道而上,直至绝顶。果见一块石头约高七尺,剔透玲珑,莹然如玉,与那块通灵玉的形状,虽有大小之殊,并无参差之别。宝玉见了,不胜惊异,悲叹了一回。忽觉诗兴勃然,拾起一个瓦片,就在石头正面题诗一首,云:文自玲珑质自坚,几经雕琢色莹然。
幸无精卫衔填海,赖有娲皇炼补天。
一块徒留形磊落,三生空结意缠绵。
归来青埂谁知己?屹立峰头待米颠。
湘莲念了一遍,笑道:“宝兄弟,你真可谓一往情深。这诗词一道我竟不能,也不敢免强奉和。”正说时,只听松鹤童子在山下叫道:“二位师兄下来用饭罢,吃了饭也是用工夫的时候了。”二人听了,只得曲折下山,回到禅堂归坐。松鹤端上饭来,无非胡麻桃脯、莼羹鲈脍之类。二人饭餐已毕,漱口吃茶,又谈了一回闲话。湘莲便叫松鹤:“将我们的蒲团铺在里间榻上,我们也该打坐了。”松鹤答应着,觑着眼向他二人脸上仔细一看,笑道:“我看二位师兄这两副尊品,你们在一处里打坐,我可不大放心,不要悄悄的二仙传起道来,那可就失了我们仙家的体统了。”湘莲一声大喝道:“放屁,又要讨打了!”
松鹤连忙走开,笑着替他们铺设去了。这里,湘、宝二人日夜用功,暂且不表。
再说王熙凤、尤三姐、鸳鸯三人,离了太虚幻境,车走如飞。少时,便见阴风惨淡、黑雾迷漫,不似太虚光明景象。又见往来行人络绎不绝,悲欢苦乐各有不同。三人看了都不胜感叹。鸳鸯向尤三姐道:“三姑娘,你看日色平西,天也不早了,也要早些找个下处。我们比不得男人们,晚上没处住就不成事了。”尤三姐道:“远远望见前面一丛树林,那里必有人家,待我前去寻个下处,你们随后慢来。”说毕,一展云光,顷刻即到。举目看时,但见人烟凑密,热闹非常。路南有一座小庙,上写“观音庵”三字,旁立木牌一面,上写“小庵专寓往来女眷”。
尤三姐一见大喜,连忙用手将门环叩了几下,只听里面“哗啷”一声开了庙门,走出个老尼姑来,见了尤三姐,问道:“姑娘是那里来的?”尤三姐答道:“我们是从太虚幻境来的,特借宝刹暂住一宵,后面还有云车二乘,少刻就到。”老尼姑道:“既然如此,请姑娘先到里面坐,待我教徒弟在门外招呼着就是了。”三姐听了,走进庙门。只见里边又走出个小尼姑来,老尼姑便道:“智能儿,你去到门外等着,有两辆车到时,引了进来。”说毕,便让尤三组到禅堂去了。这里,智能儿出了庙门,向东一望,远远果见来了两辆车,不多一时来到跟前。
智能儿点手儿叫道:“到这里来,方才来了一位姑娘在这里呢。
”小太监听了,一齐将车御进庙门。凤姐、鸳鸯下车,瞧见智能儿站在面前,凤姐便向鸳鸯道:“你看这个小尼姑像谁?”
鸳鸯也仔细一瞧,道:“你不是馒头庵的智能儿吗?”智能儿听了,也将他二人一看,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好像贾府的琏二奶奶和鸳鸯姑娘似的?”凤姐笑道:“可不是智能儿是谁呢?”鸳鸯道:“好了,有了熟人就好打听老太太的下落了。”
智能儿道:“老太太过去了好些日子了,奶奶和姑娘是找老太太来的吗?”凤姐欠伸道:“嗳哟!我也乏的受不得了,且到你们里头坐下慢慢的说罢。”说着,大家往里所走。小太监将车推到大殿廊下安放,各自歇息去了。
这里尤三姐正与老尼姑叙谈,只听院内有人说话,就知是他们到了,连忙迎了出来道:“你们的车好慢啊,我到了好一会了。”凤姐道:“你怎么找了下处也不迎了我们上去呢?”
尤三姐道:“你越发狂的受不得了,怎么还要我迎了上去呢。”
凤姐道:“你原是我们的护身符儿,方才你前头来了,我们的车正走的好好的,忽然跑出三两个乞丐来,浑身上下精他娘的没一条线儿,巴住了车辕只是要钱,小太监吆喝着,那里肯听。
幸而我车内还有一吊钱,打开串子拿给一百,不够;再拿给一百,还不够;我着了急,连串子拿了出去,他们才散了,吓的我这会子心还跳呢。我回过头来,从玻璃窗内瞧瞧鸳鸯姐姐,他倒在车里闭着眼,坐的没事人儿似的。”鸳鸯也笑道:“可教我有什么法儿呢?我心里也急的什么似的,只是那些人精的那个样儿,可教人怎么睁得眼睛呢?”老尼姑笑道:“奶奶、姑娘们都是娇养深闺的人,那里见过这些个人呢?这些乞丐是这里常有的,我们是见惯了的,也不为怪。且请到禅堂歇息歇息罢。”
于是,大家进了禅堂,一齐归坐。老尼姑便叫智能儿道:“我方才都问过了,这都是贾府上的奶奶、姑娘们,可将行李搬到里边小套间里。说给厨房里收拾上等酒饭,泡了好茶来。”
智能儿答应着去了。凤姐道:“这个智能儿,是老师父几时收下的徒弟,他是我们的个旧人儿。”老尼姑又将智能儿的来历述了一遍。凤姐听了,也不理会这个秦相公是谁。
鸳鸯道:“老师父,方才智能儿说我们老太太到你这里过来,如今过去了好些日子了。老师父可知道我们老太太现在那里呢?”老尼姑道:“老太太过去的日子久了,目今的下落这却难知。我们这里的规矩是进城之后,头一天先在城隍大老爷衙门点名过堂,第二日才带见阎王稽查了善恶,也有送往上界骨肉完聚的,也有打发脱生转世的,也有发在各处地狱里受罪的,种种不一。我们如何能知老太太的下落呢!”凤姐听了,着忙道:“这可怎么好呢?我们三个人原是从太虚幻境奉娘娘之命,来访寻老太太的,我想我们老太太一生好善,也断不至有地狱之虞,此时或者送往上界去了,或者脱生转世去了,皆不可知,可教我们怎样寻访呢?”尤三姐道:“你不用着急,咱们明日到了城隍衙门,也就好寻访了。”凤姐道:“我们原是太虚幻境的人,本不属城隍所辖,为什么出头露面、不顾羞耻,自己寻上门去教人家点名过堂呢?”鸳鸯道:“二奶奶,咱们千辛万苦,原为老太太而来,也讲不起出头露面的话了。”
凤姐道:“你更糊涂了,就是咱们明日出头露面见了城隍,难道敢问城隍要老太太不成。”老尼姑劝道:“奶奶、姑娘们不必发急,一路辛苦,此时也饿了,且摆饭罢,吃了饭我替你们想个主意。”于是,吩咐智能儿摆上酒饭来。
大家吃毕,送上茶来,凤姐警了茶杯,笑道:“老师父,你方才说替我们想个主意,我倒要领教领教,你到底有个什么主意呢?”老尼姑道:依我的愚见,奶奶、姑娘们且不必进城,就住在这里。我这个徒弟智能儿,他有个姑表兄弟秦相公,不时的瞧他妹子来呢。奶奶给他几两银子,托他到各处里打听老太太的下落,如果得个准信儿,你们再做商量,岂不妥当么?”
凤姐听了,点点头儿道:“如此甚好,就依着老师父罢。”大家俱各欢喜,惟有智能儿捏着一把汗儿,恐怕露出他的破绽来,却也无可如何,只得将行李搬到小套间里,替他们铺了炕,收拾点上灯来。大家又闲谈了一回。将要归寝,只见尤三姐问老尼姑道:“你们这里可有方便的去处么?”老尼姑道:“我这禅堂西边,有一小后院,极其僻静、奶奶、姑娘们就在那里走动走动罢。”尤三姐向凤姐、鸳鸯道:“你们不去走走么?”
凤姐道:“你和鸳鸯姐姐先去,我随后就来。”于是,尤三姐、鸳鸯头里去了。凤姐这里慢慢的口里吐净了槟榔渣儿,装了一袋玉兰香吃着,缓步出了禅堂,向西而去。
谁知秦钟因与智能儿生前绸缪过度,一病而亡。后因智能儿找了来,二人虽然情好甚密,却不敢在老尼姑面前露出形迹。
每晚黄昏,乘人乱的空儿,他便钻在智能儿屋里,只等上头老尼姑睡了,智能儿回房,两个便赴巫山。今晚,正在智能儿房里潜等了良久,不见智能儿下来,只得伏在窗下,舐破窗棂望外偷看。忽见一个妇人向西而去。此时月色朦胧,看不真切是谁,但见一个白生生的脸儿晃了过去。秦钟自思,必是老尼姑睡了,智能儿到后院子小解了。他便大了胆子,蹑手蹑脚的溜到后院门首推了推,门扇儿插得紧紧的,不觉心中暗笑道:“这个作怪的蹄子,今儿可又轻浪的插上门了。”正然寻思,只听“吱喽”的一声,开了门走出一个妇人来。秦钟也并不细看是谁,一把拉了他的手,笑道:“你师父睡了么?”吓得凤姐魂不附体,大声嚷道:“不好了,有了贼了!”尤三姐生来的矫捷便利,上前一步,一把遂将秦钟揿倒。鸳鸯便嚷道:“老师父快拿灯来,捉住贼了!”禅堂内老尼姑听见外面喊叫有贼,也就慌了手脚,忙命智能儿提了灯,师徒二人走上前来一看,只见尤三姐揿着一个人,只叫快拿绳子来捆了他。智能儿一看,认得是秦钟,吓得呆了,连忙跪下央告道:“二奶奶、三姑娘不必生气,他就是宝二爷的朋友、小蓉大奶奶的兄弟。”凤姐道:“怎么是秦钟这个小子么?好小子,干起这样没脸的勾当来了。”秦钟在地下哼哼道:“原来是琏二婶娘!我该死,认错了人了,当是智能儿呢。二婶娘饶了我罢!”凤姐道:“三妹妹,放起他来罢!”尤三姐一松手,秦钟羞羞惭惭的爬了起来给凤姐请安。只见老尼姑照着智能儿脸上,下死劲儿的啐了一口道:“没脸的东西,成日家闹姑表兄弟,今儿可不闹了!
奶奶、姑娘既然认得这个秦相公,且请到禅堂坐下,慢慢的讲罢。”
于是,大家进了禅堂坐下。凤姐道:秦钟小子呢?”秦钟只得讪讪的走到跟前。凤姐笑道:“好孩子,几年没见,你竟干出这些把戏来了。”秦钟也笑道:“这都是二婶娘的过失。”
凤姐道:“嗳哟哟,你们听听,他们两人干下不才的事,怎么都是我的过失呢?”秦钟道:“那年给我姐姐送殡,二婶娘若不带了我们住在馒头庵,那里有这一件勾当呢?”凤姐笑道:“这么说起来,宝玉一定也被你们引诱坏了。我只说你们多大点子小崽子,竟会成起精来了。老师父,你方才说秦相公,我也再猜不到就是他。他是我侄儿的小舅子呢。老师父,你可将智能儿让我们赎了去,成就了他们两个的生死姻缘,也是你出家人的好事,我们好差他寻访老太太去。”老尼姑道:“很好,奶奶说的很剪绝,我早就要教他还俗呢。”
秦钟道:“前者我听见智能儿说,老太太过去了好些日子了,二婶娘怎么又来寻找呢?”凤姐道:“我们如今都在太虚幻境,你姐姐也在那里呢。我们是奉了元纪娘娘之命,来访寻老太太的。他们两人你可认得么?”秦钟细将尤三姐、鸳鸯看了一看,笑道:“这一位好像鸳鸯姐姐,我在老太太屋里见过的。这一位姐姐也面熟,只是想不起来是谁。”尤三姐笑道:“好个小猴儿,我是你姐夫的三姨儿,你如今和我翻了辈儿,叫起我姐姐来了。我不看你这个小模样儿长的怪可怜见儿的,我打你几个好耳刮子呢。”秦钟听了,笑着连忙给尤三姐请安,又给鸳鸯作揖,道:“二婶娘、三姨儿放心罢,侄儿明日起个黑早进城,到城隍衙门里,有个冯书办,我们两个人最相好的,找着他,必然知道老太太的下落。”凤姐道:“很好,相公用点心儿罢,我好替你成全好事。智能儿呢?怎么羞的躲着去了?
这里来,我和你师父说明白了,你如今放心大胆的把你这个小女婿子带了房里去罢。我们和你师父也要安歇呢。”他二人听了,只得老着脸儿双双的去了。这里凤姐等三人进了套间,各自就寝。老尼姑也在外间睡了。
次日,天才黎明,凤姐等尚未起来,只听门外人喊马嘶,打的庙门山响。鸳鸯忙起来穿上了衣服,推他二人道:“二奶奶、三姑娘快穿上衣裳罢。你们听,外面嚷闹的了不得,不知是什么事情?”说着,忙下炕走出外间,将老尼姑推醒。老尼姑连忙起来,走出外边,开了庙门看时,只见一群衙役进来嚷道:“昨晚这里的乡约地保报了大老爷,说你庵里窝藏下了美人儿似的三个姑娘,你们可莫要放他们走了。大老爷少刻差管家奶奶们来相看呢。”老尼姑听了吓了一跳,飞也似的跑了进来,道:“奶奶、姑娘们,不好了,你们昨晚住在这里,城里的大老爷知道了,差了许多衙役把守庙门,说少刻差人来相看你们呢。”凤姐听了大惊失色道:“这还了得,那里有这样的混帐大老爷呢,我们又不属他辖管,相看我们作什么?况且我也是五品的宜人、有夫之妇,相看了他又敢怎么样呢?只是他们两个人倒有些费手。”鸳鸯道:“二奶奶说的是什么话呢,不如趁早儿商量着大家逃出去,倒还妥当些。”老尼姑道:“这也说不起了,现官不如现管,又有许多衙役如狼似虎的把守着庙门,你们飞也飞不出去,只好等他们相看了,再作商量罢了。”尤三姐大怒道:“拿我的鸳鸯剑来,等我杀了出去。”
正忙乱之间,只听院内有个妇人的声音,问道:“老姑姑起来了没有?”老尼姑听了,连忙出来一看,只见是两个妇人,一个是鲍二家的,那一个不大认识。老尼姑大喜道:“奶奶、姑娘们不用怕了,前儿跟老太太的鲍二嫂子来了,你们问问他就知道老太太了。”凤姐等听了,连忙出来一看,大喜道:“你们两人从那里来?这一个不是司棋么?”原来这两个妇人果是司棋、鲍二家的,一齐进来,笑道:“原来才是二奶奶,林姑娘没来吗?”凤姐道:“你们两个从那里来的,如何问起林姑娘来了?”鲍二家的道:“二奶奶原来不知,这里的城隍就是我们的林姑老爷,前儿老太太认了亲了。姑太太因为林姑娘去了世,没到这里来,怕是走迷了路,如今现在四城门贴了告示,遍处寻访。昨儿晚上,有这里的乡约地保报说,观音庵住下了美人儿似的三位姑娘。姑太太听见恐怕内中有林姑娘,所以五更天催齐了人役,打发我们两人来看来了。”凤姐等三人听了,真是喜出望外。凤姐道:“方才老师父来说,城隍老爷要差人来相看我们呢,把我们都唬糊涂了。”老尼姑笑道:“这个话想是外头衙役门把话说错了,倒教奶奶、姑娘们受惊。”
鸳鸯笑道:“这都是我们鲍二嫂子的过失,他当日说我们二奶奶是阎王老婆,今日几乎儿教城隍老爷相看了去。”说的众人都笑了。
凤姐又道:“你们两人怎么得到姑老爷衙门里的?”司棋、鲍二家的各将自己的始末述了一遍。凤姐道:“你们这两个蹄子倒有造化,都得了好处了,我倒替你们受了多少委屈。鲍二家的我也不恨他了,是我们那个爷自己平常。司棋,你和你姑舅哥哥偷情,就该机密着些儿,为什么又弄你娘的个香袋儿,扔在山子石背后,教傻大姐儿拾了去递给大太太,好教我受太太的数落!”说的司棋红了脸,低头不答。鲍二家的笑道:“二奶奶,我们如今都改了,求你老人家当着老姑姑给我们留点脸儿罢!司姑娘,你也出去告诉你们那一个,快回去给老太太、姑太太报个信儿,再抬几顶轿子来伺候。”司棋听了,连忙自去。
这里老尼姑欢喜非常,忙叫智能儿收拾早饭来。不多一时,只见秦钟上来与凤姐道喜。凤姐笑道:“老太太有了下落了,这里的城隍就是我们林姑老爷。你和智能儿也跟了我们去罢。”
秦钟道:“承二婶娘见爱,我也正没个托足的地方。”老尼姑道:“如此甚好,我们智能儿终身也有了靠了。”凤姐道:“你白折了个徒弟,我心里又觉不安。”老尼姑道:“这倒不相干,我的徒弟多着呢,只要奶奶在大老爷面前将我提拔提拔,多赏点布施就有了。”正说时,智能儿端上早饭来。大家欢欢喜喜的吃毕。喝茶时,只见潘又安进来,先给凤姐等请了安,禀道:“小的适才回去禀知了,老太太、姑太太都欢喜的了不得,立刻抬了轿子来接奶奶、姑娘们进府呢。外边已经伺候妥当了。”凤姐等三人立起身来,向老尼姑道谢,又出了十两布施。老尼姑千恩万谢的道了简慢,直送至大殿前头,服侍他们一一的上了轿,方才回去。
这里,凤姐等三人坐了轿,但见旂锣伞扇,前呼后拥,热闹非常,十分得意,也无心看那六街三市的风光。不多一时,转弯抹角到了城隍辕门。但见看热闹的闲人如千佛头一般,军牢用棍打开。只听一声点响,重门洞开,一直抬进二堂方才落轿。两边闪出许多仆妇来,搀了他们三人进了宅门,早望见贾母与贾夫人在上房倚门而待,见他三人进来又悲又喜。贾母道:“我的凤丫头、鸳鸯都来了,这一位姑娘是谁呢?瞎!我只说你们年轻的小人儿家,往后来还有几年的福享,怎么就都走了这条路了呢!”凤姐、鸳鸯见了贾母,便跪下痛哭,贾夫人忙搀起他们来,劝道:“请老太太进来罢,娘儿们相逢,本该欢喜才是。”
于是,大家进房,一一的行过了礼。贾母问道:“这位姑娘好面熟啊,怎么再也想不起是谁呢?”凤姐道:“他是我珍大嫂子的第三个妹子,那年为柳湘莲退亲,抹了脖子的就是他哟!”尤三姐不好言语,恨的狠狠的瞅了他一眼。贾母道:“尤三姑娘来的年代久了,你们如何会在一处了呢?”凤姐道:“我们好些人都在太虚幻境呢,不属这里管,元妃娘娘、林妹妹、迎妹妹都给老太太请安。”贾母听了惊喜道:“你说真些,你林妹妹,你元妃姐姐都在那里呢?”凤姐又高声道:“太虚幻境!”贾母道:“什么叫个太虚幻境?这个地方离咱们这里有多远?”凤姐道:“太虚幻境在上界之下,下界之上,原是个虚无缥缈的所在,都是些仙人的住处。”贾夫人听了,也欢喜道:“如此说来,你们姊妹们如今都是些仙人了?你林妹妹既在那里,为什么不和你们一块儿来呢?”鸳鸯道:“我们并不知道姑老爷、姑太太在这里。我原因老太太去了世没人服侍,我就自缢找了来了。后来到了太虚幻境,才知道元妃娘娘、林姑娘都是那里的仙子,因他二人不放心老太太,所以才差了我们三个人来访寻的。林姑娘是那里有名儿的潇湘仙子,如何能够私自来呢?”贾母听了愈加欢喜,道:“我这个鸳鸯丫头,真真的不枉我疼了他一常”贾夫人又问凤姐道:“你黛玉妹妹在那里可有人伺候他么?”凤姐笑道:“姑太太放心,那里除了元妃娘娘,他就是第二位了!跻倭耸谒歉龈也凰藕蛩兀靠銮姨矸痰幕褂星琏⒔痤硕馔坊褂醒σ烫业南懔猓锏娜囟备荆燃宜擎⒚昧礁觯写溻值拿钣瘢锬锬潜哂钟杏妹茫日饫锘谷饶侄嘧拍亍!奔帜傅溃骸扒岸话涯愎寐杓被盗耍哑呤尽⑹瞬愕赜挤烁龉裁徽易拍懔置妹谩=穸忝妹糜辛讼侣洌愎寐枰卜帕诵牧恕!奔址蛉肆骼岬溃骸拔胰缃袼淙环帕诵模恢颐悄锒羌甘辈拍芗婺兀俊奔帜傅溃骸罢庖膊槐刈偶保裙美弦亓搜妹派塘烤褪橇恕!奔址蛉酥坏玫愕阃范昧搜劾帷;赝非萍酒逭驹诒吲裕愕溃骸澳阏飧鲅就罚趺刺湃饶至耍膊坏共枞ツ兀哺酶嫠叱坷镌け冈绶埂!?
司棋听了,忙去斟茶。鲍二家的便到厨房告诉去了。凤姐忙道:“我们在观音庵吃过饭了。只预备老太太、姑太太的饭罢。”
贾母问凤姐道:“家里你两个公公、两个婆婆、你宝玉兄弟他们都好么?”凤姐道:“二位老爷、二位太太都好,只有宝兄弟,我听见香菱说,中了第七名举人,后来跟着个什么癞头和尚出了家了。”贾母闻言大惊失色道:“怎么的宝玉出了家,当了和尚了?这还了得!这个傻小子,媳妇也娶了,举人也中了,放着福不享,好好儿的为什么出家呢?”凤姐尚未及时回答,鸳鸯道:“总为的是林姑娘么!”凤姐急的忙把鸳鸯瞪了一眼,贾母也会过意来,叹了一口气道:“罢了,都是我的业障,教我也后悔不来了。”贾夫人听见话语蹊跷,又见凤姐瞪了鸳鸯一眼,不好往下追问,便也叹道:“这个孩子怎么干出这样糊涂事来了,这把他娘活要想坏了呢。不知他娶的是谁家的姑娘?这可不把人家的女孩耽搁了么?”贾母叹道:“就是薛姨太太的女儿。”贾夫人道:“不是小名儿叫个宝钗的么?”凤姐道:“就是他,姑太太倒还记得。”
正说时,只见贾珠进来,站在上房门口问妹妹们的好。凤姐吃了一惊,立起身来道:“怎么的大哥哥也在这里么?”贾夫人便将贾珠的原委告诉了凤姐一遍。凤姐道:“鸳鸯姐姐,你去替我给大哥哥请安,就说家里大嫂子很好,兰哥儿也中了举人了。”贾珠也很欢喜,道:“这都是二婶娘的疼爱所致。”
贾母道:“你宝玉兄弟也中了举人了,这个下流种子,放着福不享,跟了和尚出家去了。珠儿,你在外头采听着,如若知他在那个庙里出家,把他给我活活的捉着来。”贾夫人笑道:“这个老太太想是气糊涂了,阴阳路隔,寿夭各有定数,岂能活捉呢。若都由着人的性儿活捉起来,凤丫头早把琏儿活捉来了。
”凤姐也笑道:“好姑太太,才见了侄儿媳妇就说起趣话儿来了。为什么不说教我大哥哥把我大嫂子活捉了来呢?”说的贾珠也笑了。正然说笑,只听外面“当”的一声点响,威武开门。
贾珠忙退了出来,道:“姑老爷回来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五回庆生辰元妃开寿宴
得家报黛玉慰芳心
话说凤姐等听见林如海回来,一齐站了起来,整理衣裳,预备叩见。只见林公笑吟吟的走进来,道:“姑娘们都到了,咱们都是至亲,不必多礼,请到里间坐罢。”这里凤姐、尤三姐、鸳鸯三人早已拜了下去,林公答了三揖。丫头们将里间的帘子打起来,让他三人内室暂坐,司棋便随了进去。林公先与贾母道了喜,然后归坐。贾夫人便将凤姐所言黛玉在太虚幻境的光景,告诉了林公一遍,林公也自欢喜,道:“我前日在崔判官衙门里赴席,提起黛玉的话来,崔判官也说有个太虚幻境,当日白乐天的《长恨哥》上有句云:‘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就是那个地方。如今令爱姑娘不到地府,必是登了太虚了。我还谦说那里能够呢。谁知果然应了他的话了。”贾夫人道:“老爷也要想个主意,教我们娘儿们也见一见。”林公听了,沉吟了一会,叹了一口气,道:“夫人不用性急,我想女儿位列仙班,自不能私离职守,我们也有官守责任,不敢擅离此地。我到任已满九年,明年必转天曹,那时同到太虚,母女相见,也不过转瞬光景。如今只好写封家书,烦来的人带去,以慰女儿之心,也就同见了他的一样。”贾夫人流泪道:“如此说来,还有一年的光景,教我如何熬耐呢!”林公道:“夫人不必伤心,多的日子都熬过了,何在乎这一年呢?待我写了家书,就打发两个小太监明早先回去,且留下三位姑娘住着陪伴老太太,明年同我们一块儿也不为晚。”
说到这里,只见鸳鸯走了出来,道:“适才我们三人也商量来,我与二奶奶好容易见了老太太,也不忍遽离。尤三姑娘却不能久住,他要先回去呢。”林公道:“既然如此,且留三姑娘与两个太监多住几日,让我们稍尽地主之谊。”贾夫人道:“这个自然。今日可吩咐外头,叫一班小戏儿来,预备在后花厅上,请老太太和他们姊妹们听听。再打点孝敬元妃娘娘并送别位姊妹们的礼物,也给女儿带些衣物去。早些办妥了,免得临时周章。”林公道:“这个自然。依我的主意,这些事你竟托大侄儿替咱们办一办,免得外头弄来的不合你的意思。”林公说罢,便站起来道:“把我的早饭摆在书房里去,这里让老太太和姑娘们多说说话儿。”说毕,自往书房里去了。这里贾夫人便催着叫人打扫花厅,安排唱戏,与他们姊妹接风。又告诉了林公,将秦钟、智能儿搬进衙门居祝智能儿从此留发还俗。这些节目不须多赘。
再说林黛玉自从凤姐等去后,每日与香菱讲究诗词,倒也快乐。这一日偶坐闲谈,提起旧事。香菱向黛玉道:“前儿我父亲归山,十分忙迫,我替你们问了宝二爷、柳二爷的下落,我父亲只说得‘青埂峰’三个字便不见了。但不知青埂峰是什么地方?姑娘何不在《一统地舆志》上查一查,到底是那一省,属那一州县所管呢?”黛玉听了,沉吟了一会道:“是了,我记得那年丢了通灵玉时,求妙姑扶乩,上面有‘青埂峰”三字,又有什么‘入我门来一笑逢’的话。想来那和尚、道士必非凡人,既然度了他们两人去出家,自必他们两个夙有仙根,方能有此奇遇。我想这个青埂峰也不过是个山名,也同太虚幻境一般。《地舆志》上那里查得出来呢?前儿是尤三姐姐他的痴情不断,故有此问。我如今把那些尘世的俗缘也都看淡了。倒不如咱们姊妹们在一处长长的聚守,无拘无束、自在逍遥的倒觉得爽快。”香菱笑道:“你说的倒好,只怕临时又由不得你了。
前儿我父亲去时,给我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锦匣儿,上写‘仙家妙用,敬谨开看’八个字,今儿趁晴雯、金钏儿都不在家,我们打开悄悄的看看,不知里面到底是些什么?”黛玉笑道:“难为你那一日拿回匣儿来,这些日子我总没瞧见,你到底藏在那里了?”香菱道:“姑娘不留心,就在书橱子上,和你那个葫芦在一处放着呢。”黛玉道:“你就取来咱们看看,顺便将葫芦也带了来,我也教你瞧个稀罕的玩意儿,那也是警幻仙姑送我的。”香菱遂走至橱边,伸手将锦匣儿并葫芦取了下来,递与黛玉。黛玉接来,看了匣面上的八个字,便仍递与香菱,笑道:“这是甄老伯给你的,我如何敢拆封呢?你且打开看了,如果我也看得,那时再看也不迟。”香菱笑道:“姑娘总是这样多心。”说着,便打开锦匣一看,原来是两种名香,各五十支。一名返魂香,一名寻梦香,俱有七寸长短,各有金字引单,上写:返魂香出自天竺国,焚之能返亡人之魂,与生者相会。寻梦香出自西番,焚之能送生人之梦,与亡人相会。一是汉武帝所制,一是楚襄王所制。意秉虔诚,无不神效,切忌孕娠。
香菱看毕,笑道:“原来是两种名香。姑娘你瞧瞧,这张引单上写的倒也有趣。”黛玉接来看了一遍,笑道:“这是甄老伯疼你的意思,教你焚起返魂香来,就可以回家去看看你们大爷,再孝薛大哥焚起寻梦香来,就可以到这里看看你;李夫人见了汉武帝,楚襄王也就会了神女了,果然有趣。”香菱笑道:“你怎么跟着琏二奶奶学的,说起这样话来,可不要招出我的话来,你又该着了急啐人家了。”黛玉道:“随你怎样编排着说去,我的心早已定了,一尘不染,各人干各人的正路是真的。”香菱笑道:“既是这样,前儿尤三姑娘人家打听人家的柳二爷,你为什么听见又那个样儿了?”黛玉正然手里摩弄葫芦,听了便笑着啐了他一口,道:“你不信了罢,你只瞧瞧这个葫芦里头是什么,你就知道了。”香菱接来一看,道:“好个西湖景儿,里头是什么故事?”说着,便将玻璃小镜对在眼上看了好一会,忽然放下葫芦,骂道:“好个没脸的娼妇!”
黛玉听了,吓得怔了,问道:“你骂那个呢?”香菱道:“我们那个死鬼奶奶。”黛玉忙道:“你瞧见什么故事了?”香菱道:“里头很好的一院房子,只见我们死鬼奶奶和一个少年的相公在一处坐着,两个人只用一个酒杯,一替一口儿喝酒,那个样儿真真的难看,我也不好往下说了。”黛玉不信,拿起葫芦来,在小镜中仔细一望,仍是漆黑的一无所有。知是天机奇妙,便问道:“你看见的那个少年到底是谁呢?”香菱道:“那个人的模样儿也像在那里见过的似的,只是说不出是谁来呢。
”黛玉说的顺了嘴,便道:“你看像宝玉不像?”香菱不觉大笑起来,道:“这可不是我来,你自家可把吃醋的话都顺嘴儿说出来了。”黛玉自觉把话说冒失了,红了脸笑着就要撕香菱的嘴。二人正然嘻笑,只听外面有走的脚步响,就知是晴雯、金钏儿回来了,连忙将锦匣并葫芦依旧收起。
只见他二人走进来,晴雯先笑道:“我今儿偏了二位姑娘了,适才在蓉大奶奶家和尤二姨儿、妙师父,我们四家子斗了半日的牌,赢了他们好些瓜子儿、干果子。”说着,便向袖子里拿出个手帕包儿来,打开都是些松瓤、杏仁、葡萄干、蜜枣儿之类,便抓了一把放在黛玉的面前,又抓了一把递与香菱,又抓了一把递与金钏儿。金钏儿接来,笑道:“你今儿不过是彩头好,赢了些嘴头子吃,你可没得看见个稀罕的事儿。你们四家子刚上了场,我就缚了个鸡毛毽儿,到警幻仙姑那里,和那些仙女们踢起毽儿来,倒也好玩。”晴雯道:“踢毽儿就算个稀罕的事儿吗?”金钏儿道:“你听罢,人家还没有说完呢,你就拦人家的话靶儿。我们正踢到热闹中间,只见正南上远远的轿马人夫、牌匾伞扇,过了一队又是一队,都向正南上去了。
我只当是拜咱们来的什么客呢,问了问警幻,他才说今儿是腊月二十三了,过去的都是各府州县的灶王爷。我就问他,咱们怎么也不祭送灶王呢?他说灶王爷不敢当咱们的祭,他明日反倒要把收下人家的灶糖,差人送些来给咱们吃呢。你说这事儿稀罕不稀罕呢?”晴雯道:“这也没有什么稀罕处,咱们在家里的时候,那一年腊月二十三又不祭灶呢。”金钏儿便使性子道:“不稀罕也罢,明儿灶王爷送了糖来,你就不用吃!”黛玉笑道:“你这个丫头,大家不过白说闲话,也值得闹脸急了吗,快给我们倒茶去罢。这个枣儿吃的嗓子里怪甜的。”金钏儿这才咕嘟着嘴倒茶去了。
黛玉又向晴雯道:“我们如今住在这里,连四时八节也都不知道了,才听金钏儿说起祭灶的话来,不是离年尽了么。元妃娘娘的生日到了,咱们可打点些什么礼物送送呢?”晴雯答道:“据我看来,咱们这边所有的东西,娘娘那边都是有的,纵然多送几样也不为奇特。依我的主意,前儿娘娘到这里逛来的时候,瞧见姑娘的那株绛珠仙草,爱的什么似的,他那里正少这个。如今趁着还有好几天的空儿,何不将仙草四边发的嫩牙儿移了出来,栽在白石花盆内,照着原样儿做成朱红架子,这么一色儿的八盆送过去,作为祝敬,又新鲜又合娘娘的意思,岂不比别的强呢?”黛玉听了,点点头儿道:“也罢了,你成天家也是白闲着呢,只当解闷儿似的,你就布置起来,每日多浇些甘露,不过七八天的工夫,就可以长成盆景儿了。”晴雯答应了,便去布置,不必多赘。
过了些时,乃是除夕,太虚景况并不似人世繁闹,惟有烛烟香篆,氲氤芬馥而已。次日元旦,乃是元妃诞辰。自黛玉、警幻以下,都有祝敬,无庸细述。元妃见了这八盆仙草,喜不自胜,即安放在正院。大排筵宴以待。少顷,黛玉、香菱、尤二姐、秦氏可卿、妙玉、警幻等一齐来到,迎春替元妃迎客。
大家进宫,先行朝贺之礼,然后谢恩,依序坐下。元妃先向黛玉笑道:“前日在妹妹处偶见仙草香艳异常,十分爱幕,今承概赠,足见多情。”黛玉立起身来道:“娘娘千秋,臣妹无以为敬,葑菲小草,何敢自私。”元妃又和妙玉等诸人叙了一回闲话,乃命摆上酒筵,大家畅饮。命众仙女们奏起钧天乐来,又歌了一回“霓裳羽衣曲”,音响节奏非人世所有。
须臾乐止,元妃笑道:“这些歌舞,实在也听厌了。依我的意思,今日姊妹们聚会,不必拘泥常礼,倒不如大家猜拳行令,倒觉有趣。”黛玉等诸人俱各立起身来,答道:“今日乃娘娘千秋,又是元旦令节,体制攸关,臣妹等何敢放肆。”元妃笑道:“这些年,我在宫里实在教这礼数把我拘的受不得了,今日好容易离尘超世,你们仍然还要拘礼,教我也难了。也罢,拿笔砚过来。这绛珠仙草,我十分喜爱,我就以此为题,做七律一首,你们能诗者步韵作起来,岂不雅趣呢。”众人听了,又道:“娘娘聪明天纵,学问渊深,臣妹等学识浅陋,焉敢续貂。”元妃笑道:“不必过谦。”只见宫娥送上文房四宝来。
元妃提笔,一挥而就,递与黛玉。黛玉接来,仔细读道:自是灵河不朽身,偶因一念谪红尘。
分来兰蕙瑶池品,占断风花上苑春。
青甫入帘香彻骨,苔初绕砌翠迎人。
芳姿别有销魂处,未许凡葩强效颦。
黛玉读罢,连声赞颂,又逊谢:“奖赏太过,实不敢当。”遂又递与香菱、妙玉、迎春等。大家看了一遍,都称赞不已。元妃笑道:“换热酒来,大家吃一杯,助助诗兴。”宫娥斟上热酒来,众人皆饮了一巡。
香菱便拈起笔来,笑嘻嘻的也写了一首,躬身呈与元妃道:“婢子初学,俚句不足以辱娘娘凤盼。”元妃接来一看,上写道:不羡盈盈掌上身,幽芳一缕静无尘。
康成书带留佳话,茂叔芸窗占早春。
号绛果堪餐秀色,名珠未许近鲛人。
东皇有意怜仙骨,白玉雕栏护翠颦。
元妃看了,惊喜道:“我倒不知菱姑娘有此诗才,可敬可羡。”
黛玉笑道:“他的天分本高,又且专心致志,所以学了莫多几年,如今竟居然老手了。”元妃笑道:“如此说来,一定是你的徒弟了。”黛玉笑了一笑。
只见妙玉也提起笔来,道:“小尼也要献丑。”遂也写毕,呈与元妃。元妃接来看道:三生石畔旧时身,留得芳徽接后尘。
拾翠每羞仙侣玩,踏青宁羡陌头春。
饶卿袅娜风前影,动我逍遥槛外人。
若使怡红公子见,绕栏几度唤颦颦。
元妃看毕,笑道:“妙师父的诗作的真妙,香艳之中仍带烟霞之气,只是结句词近于谑,只怕林妹妹要罚你一大怀酒呢。”
黛玉听了,忙接过诗来看了一遍,笑道:“娘娘不知,妙师父在先原是个好人来着,如今是跟着强盗学坏了。因为他高自期许,自称槛外人,所以才教强盗把他拉到槛内来了。”众人听了,一齐笑道:“妙师父,你也不必等他罚,你自己先吃这一杯罢。”说的妙姑红云满面,只得吃了一杯。
这里黛玉趁着妙姑饮酒的空儿,提起笔来也就和了一首,躬身送上元妃。元妃接来念道:仙机识破愧前身,珠竟沉渊绛委尘。
为报当时甘露泽,酿成今日太虚春。
灵河辜负三生愿,湘馆凄凉再世人。
一自东风吹恨去,青山展却旧眉颦。
元妃念毕,众人都道:“到底是潇湘仙子与众不同。”元妃笑道:“我们警幻大师自然不屑与我们唱和的,我们小大奶奶我是知道的,诗上原本有限。二妹妹,你为什么也不做一首呢?”
迎春笑道:“臣妹平日原不会作诗,方才也正高高兴兴的在肚里打稿儿,也要诌几句的。如今见了这四首诗,把我的诗兴早唬到九霄云外去了!可惜宝丫头、云丫头、探丫头他们三人不能在座,若有他们三个人,今儿又成了诗社了。”
元妃叹了一口气,道:“幽明异路,我们如何能与他们唱和呢。我仔细想来,我们的字迹,他们除了扶乩,万不能够见的。倒是他们的字迹,我们倒能够见的。”黛玉忙问道:“幽明路隔,他们既不能见我们的字迹,我们又如何能见他们的字迹呢?”元妃道:“你原来不知。譬如昨日是除夕,今日是元旦,朝廷家皆有祭祀的定例,礼部撰的祭文,一经宣读焚化,我这里就得了即是庶民百姓家,所有逢时偶节焚化的金银币帛,以及悼挽的诗文,只要填注姓名,亦无不得之理。”秦可卿接口道:“林姑娘来此未久,或者不知。侄妇来此多年,每逢年节时令,总有家中焚化的金银币帛,都在牌坊外边堆着呢。今日五鼓伺候朝贺,尚未暇差人收龋”黛玉、迎春二人听了这番言语,眼圈儿一齐红了。你道为何?迎春心里想的是:孙绍祖那个没天良的,如何尚有夫妇之情,那里还想着年节的祭祀呢!黛玉心里想的是:自己并无父母兄弟,寄居外祖母家,此时也未必有人想着了。元妃瞧出他二人的光景来,正欲用言解释,只见一名宫娥进来,跪奏道:“尤三姑娘回来了,在宫门候旨。”众人听了,一齐大喜。元妃笑道:“我算着日子,他们也该有信儿了。怎么他一个人独自回来,凤丫头、鸳鸯呢,不知访着老太太了没有?请三姑娘进来罢。”宫娥答应而去。
不多一时,只见尤三姐全身的行装,走了进来,先与元妃行了大礼,后与众姊妹们叙了寒暄。元妃因尤三姐远行劳苦,即令移坐了首席。尤三姐谢了坐,遂将他三人同往地府,先在观音庵遇了秦钟,后来到了林府会见了贾母的话,从头至尾细述了一遍。元妃与众人听了,俱各大喜。黛玉听见他的父母现作丰都的城隍,又与贾母认了亲戚,真是喜出望外,忙问道:“三姐姐,你瞧我父母可还康健么?”尤三姐道:“你放心罢,姑老爷、姑太太两个老人家身子很好。虽系地府官员,也与人世无异,衙门里一天家热闹的什么似的。贾府上的珠大爷和司棋家两口子都在姑老爷衙门里呢。”黛玉听了,又是欢喜又是伤心,道:“三姐姐,你歇息几天,我可也要求你把我也送往地府走走,看看老太太和我母亲。”元妃笑道:“林妹妹,你想是喜欢糊涂了,你如何比得他们,你是这里有名儿的人,如何能私离职守呢?你若是应入地府去的,前日早已去了。”尤三姐道:“姑太太在那里想你,也急的什么似的。姑老爷说,必待明年任满转了天曹,方能相见呢。据我想来,如今已是正月初一了,大约今年里头总可以见面的,你又何必忙在这一会儿呢。”
元妃道:“凤丫头,鸳鸯他们怎么不回来?想是被老太太留住了。”尤三姐道:“老太太见了他们,喜欢的什么似的,舍不得教他们回来,所以林姑老爷就留下他们,等转了天曹时,和老太太一同来呢。”元妃道:“这却去好,我倒放了心了。”
迎春道:“我倒不承望司棋这个蹄子,他倒得了好处了。”尤三姐道:“现在他们两口子都送我来了,一则是林姑太太不放心,差他们来看看林妹妹,路上又给我作了伴儿;二则他也说要来看看你的。”迎春道:“他如今现在那里呢?”尤三姐道:“他如今现在林妹妹那里,同着晴雯看着收拾带来的东西呢。
林姑太太疼女孩儿的心胜,穿的、戴的、吃的、用的驮了两三驮子来了。”元妃笑道:“你这可不用伤心了,方才听见人家年节都有家中焚化的金银币帛,早把眼圈儿红了,你如今有了两三驮了,可要检好的分给我们众人些儿呢。”黛玉忙立起身来,笑道:“我母亲那里自必专另有娘娘的孝敬,就是众姊妹们自必也是有的,且待看了家书,即差人分送,只怕没有什么稀奇之物可备娘娘御用的,只好留着赏人罢了。”元妃笑道:“我是枢你玩呢,你自己留着用罢。我们如今位列仙班,这些衣物器具使也使不了的,姑妈又给你带了好些来,可见天下作父母的心也就说不尽了。宫娥们换热酒来,尤三姑娘也劳苦了,我们大家公敬三杯。我们也再吃几杯。今日早些儿吃饭,让林妹妹早些回去看看家书,他的心也就安稳了。”于是,宫娥们斟上热酒来,尤三姐连饮了三杯。然后大家又畅饮了一回,方才吃了饭。盥漱毕,散坐吃茶。
元妃向黛玉笑道:“林妹妹,你先回去瞧瞧家书,别的姊妹们没事,索性在我这里热闹一天,等晚上再都回去罢。”众人听了,一齐站了起来道:“蒙娘娘赐宴,俱已醉酒饱德,娘娘劳了半日,凤体也乏倦了,请回后宫歇歇罢。”说着,一齐走来叩谢。元妃立起身来,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敢强留了。二妹妹,替我送送客罢。”说毕,自回后宫去了。
这里,秦可卿拉了尤三姐的手,问道:“三姨儿,你见我兄弟来,你瞧他可比从前出息了么?”尤三姐道:“也没见怎么出息,越发学坏了。”尤二姐道:“怎么学坏了,想是你吃了他的亏了?”尤三姐道:“什么话呢!你们都听我姐姐近来说话越发没人样了。我倒没吃他的亏,你们这个主儿唏乎唏儿。
”秦氏道:“三姨儿的这个话,我越发不信了,这明是糟蹋我兄弟呢。他多大点子年纪,二婶娘虽然养不下他这么大的个儿子,当日也就很疼过他,我不信他就敢在二婶娘面前无礼!”
尤三姐笑道:“你不必着急,不是他有意,是认错了人了。说起来话长,等咱们到了家里,慢慢的告诉你们。”迎春送至宫门。向黛玉笑道:“林妹妹,你回去料理妥当了,教司棋晚上到我这里来。”黛玉道:“我知道了,二姐姐请回去罢。”又向尤三姐道:“三姐姐今儿也劳乏了,暂请回家与二姐姐说说话儿。明日我亲身过去给你磕头道谢。”尤三姐与众人齐道:“你请回去罢,我们明日会齐了,还要给你道喜去呢。”于是,大家作别,分路各自回家不提。
且说林黛玉领了金钏儿同几个仙女们回到绛珠宫,早有晴雯同了司棋迎接出来,笑道:“姑娘回来了,今日酒席如何散得这样早?”黛玉道:“娘娘因为他们来了,所以教早些散了。
”说毕,进了套间,先向上给贾母并自己的父母请了安,司棋这才走来与黛玉磕头。黛玉忙拉他起来,道:“老太太和我父亲母亲可还康健?”司棋道:“老太太、姑老爷、姑太太都好,恐怕姑娘想念,所以差了我来瞧瞧姑娘,大约年内姑老爷必然高升的,那时骨肉完聚,教姑娘不要发急,耐着些儿罢。所有给姑娘带来的衣物,才和晴雯姐姐照数查点清楚,一一的收好了。小炕桌上放的是姑老爷的书子。”黛玉听了,便伸手从桌上取了家书,只见笺上大书“爱女玉儿手拆”六个字,由不得落下泪来。拆去护封,留神细看,上写道:汝父母不德,中年相继殒谢,幸邀天眷,补授丰都城隍,亦无所苦。惟念遗汝,茕茕弱息,靡所依恃。
幸赖汝外祖母慈庇,移取京师,寄食十年,伤心千里。
方幸抚育成人,年已及笄。秦楼弄玉,何愁引凤之箫;瑶岛飞琼,不少钿车之驾。何期修短随化,忽罹天亡。
前因外祖母归泉,始悉颠末。因而大索幽冥,殊无影响。正在痛悼间,熙凤侄妇来辕,始知汝名列仙班,荣登紫府,神游缈缥之乡,雅得潇湘之号。儿女之情虽殷,女母之心稍慰。今我幽冥职任已满十年,待转天曹,相逢有日。嘱汝慎勿悲伤,时加珍重。兹因尤氏闺秀回车,特差司棋夫妇同来看视。并寄汝衣饰若干、尺头若干、玩具若干、食品若干。外进元妃娘娘并致众姊妹不腆之仪,统即照数查收可也。
黛玉看毕,扑簌簌眼中流下泪来。晴雯在旁劝道:“姑娘,我才听见司棋说,姑老爷、姑太太现做地府城隍,又和老太太认了亲,姑娘听见很该喜欢才是。况且姑老爷不久的高升了,就要见面的,何苦来大年初一的尽自只是伤心呢!”黛玉听了,便也拭了眼泪,向司棋道:“二姑娘教你晚上过去呢,依我说你吃了饭就早些去。晴雯姐姐把方才给娘娘和二姑娘的礼物查了出来,就交给司棋姑娘送了过去。别位姊妹的,也按名查了出来,明日再送罢。”晴雯、司棋二人答应而去。只见金钏儿端上茶来放在桌上,道:“潘又安在院子里给姑娘磕头呢。”
黛玉道:“教他在外头歇着罢,等我写了回书,仍旧差他们夫妇回去呢。这里是仙人所在,教他在外边住着不可多事。”金钏儿听了,便自告诉潘又安去了。
黛玉这里端起茶来正然吃茶,只见香菱手内提着两个包袱,笑嘻嘻的走了进来。黛玉道:“咱们一块儿走着,怎么眼错不见的你往那里去了?”香菱笑道:“方才大家分路的时候,小大奶奶点手儿叫我,我就跟了他去了。到了牌坊那边,果然有些衣箱包袱,都是各人家中寄来的,我就将我的一个拿了出来,还有你的一个,我也带了来了。”说着,便将一个包袱递与黛玉。黛玉接来一看,上写着“林颦卿妹妹收拆”,下写“愚姊薛宝钗封寄”。黛玉看了眼圈儿一红,道:“原来宝姐姐他还想着我呢。”遂将包袱轻轻的打开,只见里面无非绸缎金银之类。又有一封书子,面上写着“颦卿妹妹玉展”。黛玉见了,心中越发感激,便教金钏儿点上灯来,拆开留神细看。未知宝钗书内是何言辞,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试真诚果明心见性
施手段许起死回生
话说林黛玉见了宝钗的书子,不胜伤感,乃命金钏儿点上灯来,拆去封皮,留神细看,乃是一首五言排律诗。仔细读道:久结金兰契,相怜绝世姿。
花前肩每并,月下步同移。
午倦停针早,宵长罢绣迟。
清谈消俗障,雅谑解人颐。
酒向怡红品,茶凭栊翠遗。
海棠争步韵,芦雪戏联诗。
再建桃花社,重填柳絮词。
韶华惊半改,气运叹中衰。
雁序伤兄劣,萱堂赖母慈。
望希家有凤,误娶嫂为狮。
苦口咈吾谏,甘心受彼欺。
兼葭欣倚玉,月老许牵丝。
青鸟传佳信,红鸾近吉期。
结缡矜得偶,梁疾忽生悲。
瞥见金莺恼,频窥雪雁疑。
绛轩虚好梦,湘馆痛相思。
况我于归日,当卿属纩时。
焚巾怜妹苦,托钵痛郎痴。
红叶句休赋,白头吟敢辞。
悠悠生死恨,只我两人知。
俚句书呈
颦卿贤妹妆次愚姊薛宝钗敛衽
黛玉读毕,不禁一阵伤心,眼中流下泪来。此时,香菱已将自己的包袱看过收好了,走来见黛玉手持诗笺眼中流泪,忙伸手接来,仔细也读了一遍。读到“误娶嫂为狮”之句,不觉触起他的旧恨,也就眼泪汪汪的伤起心来。晴雯走了进来,道:“你们两个人又是怎么了?对头儿哭成红眼妈儿似的。”香菱道:“这是我们宝姑娘给林姑娘寄来的一封书子,所以林姑娘看了在这里伤心呢。”晴雯道:“你念给我听一听。”香菱道:“是一首五言排律诗。”晴雯听了把头一扭,道:“好容易盼他们一个字儿来,再不肯明明白白的写几句话儿,总是闹什么湿咧干咧的,教人家连一句儿也不懂得。我就来了这几年,也总没个亲人儿给我焚化些什么,只记得那一年秋天,又不是年,又不是节,忽然小大奶奶他们在牌楼那边得了一副冰鲛糓,上头长篇大论的不知写的都是些什么,说是宝二爷给我寄来的。
我又不认得字,求他们念给我听听,谁知小大奶奶也认不得字,幸亏尤家二姨儿、三姨儿他们两人,大伙儿凑着,这才结结巴巴的念了一遍,我也不懂说的都是些什么,只记得有什么芙蓉花儿朵儿的。”黛玉听了,忙道:“是了,那就是宝二爷祭你的《芙蓉女儿诔》。那一年祭你的时候,我还瞧见了,那里头还有我替他改下的呢。这张字你还收着了么?”晴雯道:“那时他们念了,我一句也不懂,求他三个给我讲讲,他们也不懂得。我就赌气子叠了一叠,夹在我的样本儿里头了,不知如今还有没有?等我找一找去。”
说毕,便去拿了个针线笸萝来,取出样本,翻了几页,果见有叠的一副冰鲛糓,取了出来递与黛玉。黛玉接来打开一看,果然就是《芙蓉诔》,遂从头至尾朗诵了一遍。晴雯听了,欢喜道:“姑娘念的怪好听的,他们那会子结结巴巴的,那里念得成个句头儿呢。我再央求姑娘替我讲一讲,这么长篇大论的到底说的都是些什么?”黛玉听了,遂又念一句讲一句,逐句讲完。只见晴雯早已抽抽噎噎的哭成个泪人一般。香菱在旁用指头儿在脸上划着羞他,道:“你这个呢,明儿个再敢笑话人不了?”晴雯着急,推他道:“人家心里难过的什么似的,你还好意思拿话怄人家来了。”黛玉讲完,便依旧叠好,揭开样本儿夹时,只见又有一副泥金粉红笺,拿来一看,只见上面题着《双调望江南》词一首,细细的读了一遍,递与香菱道:“你看填的这首词何如?”香菱接来,遂也朗朗的读了一遍。晴雯道:“这又是第二次冬天得的,你也讲给我听听。”香菱也就与他讲了一遍。晴雯听到“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又复伤心起来。黛玉劝道:“晴雯姐姐你不用哭了,你仔细想去,你这就比我强多着呢。”晴雯拭泪道:“姑娘何苦来又说这样话呢?宝二爷为什么出了家,连宝姑娘、袭人一齐都撇下了,到底是为谁呢?”
正然说到这里,只见司棋走了进来。晴雯眼尖,忙将文词夹在样本内,早连笸箩端着走了。司棋笑道:“姑娘还没有睡觉吗?元妃娘娘和二姑娘教给姑娘道谢。”黛玉笑道:“你怎么不住在那里和二姐姐多说说话儿?”司棋道:“我原要住在二姑娘那里的,只是娘娘吩咐说,此处乃是仙家清虚之府,原不容男人们到此的,所以教我回来约束潘又安。又教我告诉姑娘,明日写了回书早些打发我们回去,也是娘娘谨慎的意思。
我想潘又安虽是个男人,他头上长着几个脑袋瓜子,敢在仙女们跟前无礼呢!”黛玉听了笑道:“这也不过是避嫌疑的意思,我也方才教金钏儿吩咐他这个话来。我明日就写了家书,打发你们回去也是正理。”司棋正欲回答,只见晴雯收了笸箩,怒容满面道:“司棋妹妹,我有句话要问你呢。你几时和你表弟鬼鬼祟祟的弄出事来,害的我好苦啊!今儿你们两口子倒都得了好处,投到姑老爷衙门里了。方才娘娘还怕潘又安那个小杂种子多事,他敢多一点事儿,我把他的筋还都抽了呢!”说的司棋红了脸低了头,不敢哼一声儿。
香菱听了笑道:“晴雯姐姐你何苦来,姊妹们好些年没见面,况且他又是姑老爷、姑太太远路风尘打发来的,你如何当着人就给人家个脸上下不来呢?”晴雯道:“菱姑娘你那里知道呢,那一年太太撵了我,全是他们闹出来的。姑娘,你问问他,他可教鸳鸯姐姐在太湖石背后捉住过没有?那时,鸳鸯姐姐若剪直的回了老太太,早就水落石出的,那有后来这一场是非呢!谁知道鸳鸯姐姐又在他们跟前发了慈悲,忍在肚里了。
偏偏儿的冤家路儿窄,傻大姐儿又在太湖石背后拾了个香袋儿,上头还绣着他们两个不害臊的行乐图儿,不知怎么到了太太手里,把太太气了个发昏,好好的在二奶奶房里特特的把我叫了去,大骂了一顿,说我长的容长脸儿、水蛇腰儿,妖精狐狸似的把宝玉都引诱坏了。这些话都是他老娘王善保家的嚼下的舌根,若不是前儿鸳鸯姐姐告诉了我,我一辈子再也不能知道太太撵我到底是为那一件事呢。幸亏老天爷有眼睛,后来二奶奶在他屋里搜出真赃实犯来了。要不然,我就跳到黄河洗不清呢么。”司棋听了,无奈只得含羞央他道:“好姐姐,你当着姑娘们给我留点脸儿罢,这也是我一时走错了路,我也后悔不来了。好姐姐,我给你磕头。”说着,便跪了下去。招的黛玉、香菱一齐笑起来,道:“晴雯姐姐,你们这也是前因、前世的缘故,他也不是有意害你。过去的事了,不用尽自提了。他知道他的不是也就罢了。”晴雯听了,也由不得扑哧的笑了,忙一手拉他起来,道:“我竟不知道你这个小蹄子,闹这么大的鬼,真是‘红萝卜拌辣子’,看不出来呢!罢了,我也不说了,只教你老娘那个老娼妇堤防着我就是了。”
正说时,只见金钏儿进来道:“天也不早了,姑娘们还没有吃晚饭呢。我预备了几样茶果,大家吃些罢。”说着,便搬那小炕桌儿。黛玉道:“就在地下桌子上罢,咱们五个人一块儿吃着热闹些儿。”于是,摆上茶果,大家随意吃了些,又说了一会闲话,黛玉方向司棋道:“夜深了,你也安歇去罢,我们也要睡了。”司棋答应了,便告辞了出去。晴雯送出房门,笑道:“司棋妹妹,你可要好好的约束你们那一个,这是天仙福地,你们老老实实的睡,忌讳着些儿,莫要不干不净的。”
司棋也笑着答应道:“你嘴里也积点阴骘罢。”说着,各自去了。这里晴雯笑着进来,铺陈了卧具,大家归寝。
到了次日,黛玉写了禀启,又备了几样异样的礼物,打发司棋夫妇回转丰都,以及与尤三姐诸人,彼此往来贺谢,这些节目暂且不表。
再说贾宝玉与柳湘莲二人在青埂峰下空空洞内,每日将仙师传授的口诀心法用起功来,倒也十分快乐。韶光荏苒,不觉三月有余。这一日清晨起来,但见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湘莲向宝玉笑道:“你我自从用功以来,虽觉太苦,然颇觉效验,我只觉得近来气爽神清,骨轻体健,飘飘然似有凌云之意。我瞧你如今的容貌,也有个粹面盎背的光景了。你本来生的面如美玉,只因从前为富贵繁华所扰,却少一段温润之色。如今看去真是羊脂白玉中透出一番宝色来了。名之曰宝玉,可谓名实相符之至了。”宝玉听了,不禁大笑道:“柳二哥,你我弟兄素无戏言,今儿可该罚你了。”湘莲道:“并非相戏,你不信,你去照照镜子,可像你先前的样儿不像。”宝玉听了,果然取出镜子来自己照了一照,也不觉喜形于色,道:“柳二哥,我今日始信‘吾儒之道即仙佛之道’,总因世上的人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习焉而不察,终日迷于声色货利。及至迷的要死,又妄想仙佛的长生,岂不可笑呢!”湘莲道:“到底宝兄弟是个极聪明的人,一悟就悟彻了。我想今日天气晴和,咱们何不下山去逛逛。一则可以流通血脉,发舒精神;二则可以纵观花柳,怡情悦性。这些日子咱们也太苦了。”宝玉听了欢喜道:“正合我的意思,你何不把鸳鸯剑带上,到了宽阔敞亮之处试舞一回,小弟也领教领教。”湘莲听说,遂系了鸳鸯剑,将松鹤童子唤来,嘱咐道:“你在家小心门户,我们下山走走就回来的。”松鹤答应着,笑道:“二位师兄逛呢只管逛去,且莫要学那刘晨、阮肇误入了天台,可就不能回来了。”二人闻言,一齐吆喝道:“胡说!等师父回来告诉了打你。”
说着,湘莲便拉了宝玉的手,步出洞门,曲折下山,但见苍松翠柏青碧接天,异卉奇花幽香扑鼻。二人下山,走了约十余里,方见地平路坦。四顾一片桃花,仿佛武陵景况。宝玉大喜道:“柳二哥,我幼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意谓是文人的曲笔,皆假设之词。今日亲历其境,始信古人不我欺也。这里宽敞,你就请舞起剑来,也可使桃花壮色。”湘莲见说,便解下鸳鸯剑来,先走了个架式,便斜行拗步的舞了起来。只见一片寒光浑身盘绕,喜的个宝玉拍手叫好不绝。湘莲舞毕收了剑,笑道:“有武事者必有文备,但我幼而失学,诗词上我却不能,只好唱一只《寄生草》与你听听。”宝玉越发欢喜道:“如此更好了。”只见湘莲手弹剑铗,高声唱道:舞罢鸳鸯剑,凄凉泪欲流!大荒山猛参得红尘透。
没来由死别生离骤,好姻缘何日方成就?空对着青天碧海两茫茫,怎当他春花秋月年年旧。
湘莲唱毕,宝玉听了笑道:“唱的好,声韵铿锵,惜无金石丝竹以应之耳。但只是曲中太觉感慨淋漓,恐不似我们出家人的口气。”湘莲大笑道:“宝兄弟,你这个话可又是凿起四方眼儿来了,这是怎么说呢?”宝玉也不禁大笑起来,道:“咱们何不再往前去,一直把桃花的踪迹追尽,看那里到底有什么人家没有?我们也寻个酒肆,沽饮三杯以助清兴,岂不更有趣呢?”湘莲道:“也好。”二人遂又顺着桃花又走了有数里之遥,隐隐的望见前面桃花影里露出些楼台殿阁来。宝玉大喜道:“此乃荒山,怎么又有这样一个所在呢?真真的我们今日可胜过当日的陶渊明了。”湘莲道:“我来此多年,也下山走过几次,怎么总没见过这个地方呢?”二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到了跟前。
忽见一条长河阻路,白涌碧翻。又寻至河湾窄处,恰一石桥,两边白石栏杆,直接到那边缥缈飞楼之下。二人缓步上桥,迄逦行来,只见那边垂杨影里露出一带粉墙,内有几层飞楼,直插云汉,盖的十分华丽。及到粉墙角下,忽见一垂花门,朱扉半启,曲径通幽。二人止步,正在徘徊瞻顾间,忽见从里面走出一个二八女郎来,风鬟雾髻,环佩珊珊。见了他二人,并无羞涩之态,笑问道:“二位仙郎尊姓大名,来此何干?”二人听了,只得正色答道:“小僧、小道乃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徒弟,现在空空洞内修行。今因春光明媚,下山闲步,偶尔到此。不知此处何名,这等富丽,望祈神仙姐姐明示。”只见那女郎笑道:“此处乃天台山,楼上乃玉真仙子姊妹二人的往处。当日有个刘晨、阮肇采药误入此山,与我家仙姑姊妹二人绸缪燕好。自从他二人返棹之后,至今千有余年,再无人能够到此。今日二位仙郎忽然光降,真是三生有幸了,快请到里边奉茶。”湘、宝二人听毕,吓得呆了半晌,答道:“神仙姐姐,我二人因被痴情所缚,所以斩断尘缘,来此悟道。虽蒙神仙姐姐雅爱,我二人断然不敢从命。”那女郎又笑道:“二位仙郎如何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既然能够到此,这就是真仙了,尚何道之可悟呢?况且你们斩断的原是尘缘,此乃天缘,岂尘缘之可比。只怕你们错过了机会,打着灯笼还没处寻呢。”湘、宝二人听了,只是再三的逊谢。忽见那女郎怒道:“你们这两个没福的东西,真正不识抬举。你们既然来到此处,只怕也由不得你们了。”说着,便向头上拔下一股金钗,向他二人迎面掷来,忽然化作一条五色彩绳,将他二人的脖项套祝那女郎拉了就走。湘莲着了急,便欲抽出鸳鸯剑来割断他的彩绳,只觉身不由己,手不能动。宝玉更不必说了,但觉两脚前奔,收留不祝二人无可奈何,只得随他拉到楼下,登梯而上。那女郎唤道:“二位仙姑,仙郎到了。”
但闻一阵环佩王冬玎,香风扑面,引得他二人不由的心荡神摇,便连忙定性宁神,以理制欲。定睛一看,只见迎面站着两位仙子,生得美艳异常,光华夺目,笑容可掬的道:“二位仙郎请坐。”只见那女郎将彩绳一提,他二人早已坐在椅上了,那彩绳仍旧化作金钗插在鬓旁,将手向窗外一招,早又飞进一个茶盘,托着四盏香茶,接了来,先宾后主分送毕,又向两位仙子笑道:“二位仙姑,你看他两个的模样儿,长的可比当日的刘郎、阮郎何如?”只见那两位仙子秋波斜睨,笑了一笑,低声骂道:“痴丫头,快去整备酒筵上来,别误了千金一刻。”
那女郎答应了一声,笑着接了茶杯,各自去了。
这里二位仙子问道:“二位仙郎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湘、宝二人正在宁心定性之际,忽承垂问,吓得他二人不敢仰视,但躬身敬谨,答道:“弟子二人乃下界凡愚,一名贾宝玉,一名柳湘莲,都因一念痴情不遂,故尔弃舍红尘,入山访道。
幸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不弃,收录门墙,原许下我们功行圆满,包我们遂心如意的。此时虽蒙仙姑垂爱,我二人实实的不敢从命。乞二位仙姑慈悲,放我们回去,我们就焚顶无既了。”
二位仙子听了,笑道:“你二人的心事,我们作仙人的早已知道了,难道我们姊妹二人反不如林黛玉、尤三姐两个么?你们若肯依从了我们,成就了好事,包管你们眼下立刻就与林黛玉、尤三姐相见,也不用等什么功行圆满。”湘、宝二人听了,吃一大惊。心下暗想道:“若非真正的神仙,如何连他两个的姓名都叫了出来呢?”二人忙立起身来道:“二位仙姑如果能使我们立刻就与林、尤二人相见,那时仙姑再有所命,无有不遵的。”二位仙子听了,笑道:“这有何难呢,远在千里,近在眼前,你们瞧瞧里间屋里坐的,那不是他们两个么?”哄的湘、宝二人回头一看。只听二位仙子笑道:“在这里呢!”二人忙回过头来看时,那里是两位仙子了,果然就是林黛玉、尤三姐二人,端然坐在椅上。喜的个宝玉刚叫出“妹妹”的两个字来,湘莲忙喝道:“宝兄弟,你忘了仙师传受的口诀了么?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宝玉听了,恍然大悟。暗想:“林妹妹素日为人,就算他死后的灵魂,也断不肯当着柳二哥与我相见,定是那个仙子的什么障眼法儿。”心中一急,便将通灵玉摘了下来,望着林黛玉脸上打来。湘莲也拔出鸳鸯剑来,望着尤三姐砍来。只听得“哗啷”的一声,犹如地裂山崩之状,震得湘、宝二人一齐栽倒。
正在迷惑之间,只听旁边有人叫道:“二位师兄起来罢,师父回来了。你们快去告诉了好打我。”湘、宝二人醒了一会,睁开眼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松鹤童子。连忙爬起来,问道:“你从那里来的?”松鹤笑道:“你们看看这是那里?”二人便望四下里仔细一看,原来就是空空洞的院子。宝玉看了发起怔来,只见松鹤轻轻的在他脸上弹了一下,笑道:“不害臊的,连妹妹都叫出来了。”二人这才明白,是仙师的幻术试探他们呢。羞的宝玉将松鹤啐了一口,忙将通灵玉拾了起来挂在项上,湘莲也收了宝剑,只得跟了童子走进禅堂。
只见那一僧、一道对面坐在榻上,见他二人进来,一齐点头赞道:“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二人忙向上叩见已毕,坐在两旁椅上。那和尚向宝玉笑道:“我适才从青埂峰瞧见你所作的石头诗甚嘉,你既知道你的来历,我如今索性与你说明。
你原是女祸氏补天所剩的一块顽石,当日原是我将你携到昌明隆盛之邦、富贵繁华之地脱化为人的。指望你建功立业,裕后光前,像画丹青、名垂竹帛。谁知你迷了本性,恃才任意,所以才有这番魔障。你与绛珠仙草原有夙缘,只因你二人性情皆倚于一偏,哀乐失正害和,故遭此一番颠沛。即柳贤契之事,亦皆类此。谚云:‘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如今我二人反倒不能辞其责了。所以,前日下山,会见了四大部洲的众仙,将太虚幻境内所有《红楼梦》中应行释放回生之鬼魂,俱已缮写花名、事实册,联衔奏闻了上帝。奉批,尚须会同人间帝主面议后,另行隆旨。俟圣旨一下,那时就是你们团圆之日了。”
湘、宝二人听了不胜大喜,连忙拜谢。宝玉又道:“请问仙师,适才所说的绛珠仙草,莫非就是林黛玉的前身么?弟子前蒙仙师从梦中引入太虚,也曾见过这株仙草,但不知林黛玉的灵魂尚在太虚否?”那僧笑道:“他是那里的仙子,岂有不在那里之理?”宝玉又道:“蒙仙师不弃,收录门墙,已用过三月的苦功,不知此时肉身亦可重登太虚否?”那僧、道二人听了,一齐大笑起来道:“人心不足,得陇望蜀,你二人的功夫不过才入正途,能够正心诚意了,尚未到过化存神的地位,如何就想上登太虚呢!”宝玉听了,正欲请问,只见松鹤走来禀道:“后元洞的甄老先生来拜谒。”僧、道二人听了,忙起身出迎。
但见甄士隐笑嘻嘻的进来,大家相见,揖毕就坐,松鹤献茶。茶罢,士隐笑道:“二位仙师恭喜,前日众仙合奏之事,蒙上帝已经允准,大约定期于本年七月十五日盂兰胜会,释放大众回生,届期只怕仙师们又有一番劳苦了。”那僧、道二人笑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本,正当竭力,以广皇仁,岂可惮劳。
”乃向湘、宝二人道:“这位甄老先生你二人可认得吗?”二人躬身答道:“久闻仙苍,未获瞻颜。”士隐笑道:“小弟姓甄名费字士隐,苏州人氏,因小女丢失,家遭回禄,所以跟随仙师到此,业已修成正果。前送小女魂返太虚,今闻上帝垂悯,赐令还生,所以特来谒见仙师,并与二位报个喜信。”那僧笑道:“方才他二人正然求着要往太虚一游,可巧儿的尊驾就到了,你何不将他们成全成全,将来也好讨个封号。”士隐答道:“此事不须二位仙师费心,小道自有方术将他二人的真魂摄去,送至太虚,以完夙愿。但他两个的肉身,尚须仙师照应。”那僧、道一齐笑道:“这事你也放心,临期我们也自有照应的妙法。”湘、宝二人听了,俱各喜出望外。不知甄士隐有何方术能将他二人送往太虚,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碧落黄泉寻踪觅迹
红颜白发恸子思夫
话说湘、宝二人听了甄士隐的一番言语,喜不自胜,忙问道:“方才老先生所言,送令爱魂返太虚,不知令爱是谁,难道也在金陵十二钗数内么?”士隐笑道:“二位原来不知,小女英莲,因上元佳节家人抱去看灯丢失,后来被拐子卖与薛家,改名香菱的,即小女也。”湘、宝二人听了,忙又重新施礼道:“晚生辈不知老伯的大驾,多有得罪。香菱即晚生辈之嫂也。”
士隐亦忙答礼道:“我们原是老亲,应嘉甄公与弟是同宗。”
宝玉听了,愈加欢喜道:“适蒙老伯慨许晚生辈魂登太虚,不知有何仙术?尚祈明示。”士隐笑道:“二位不必疑惧。”说着,回手向直袋内取出个小匣儿来,打开抽出两支名香来递与湘、宝二人各一支,道:“你们二位今晚临睡时,可将此香点着插在枕旁,自有奇验。”二人接来,又拜谢了一番。只见那僧、道二人吩咐松鹤摆上酒果来,与士隐、湘、宝五人畅饮了一回,又谈了一会天机,僧、道遂留士隐在后洞同歇。湘、宝二人仍在禅堂安宿。
当下,他二人送了僧、道、士隐,便回至卧室点起灯来,将名香取出来仔细看了一番,亦不见有甚奇处,遂在灯上点着,但闻一缕清香自鼻入脑,令人心魂俱醉。二人只觉困倦思眠,禁不住打起哈息来了。宝玉笑道:“有些意思。”便先打开了卧具。将欲解衣,湘莲笑道:“宝兄弟,脱不得衣服的,难道我们赤身露体的去登太虚么?”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也就笑起来道:“柳二哥,你真是个精细人儿,若都像我这样粗心,只怕到了太虚还把尤三姐姐吓的跑个没影儿呢!”湘莲也笑道:“悄默声儿的睡罢,我让你是个小兄弟,人家不肯说你什么玩话罢了,你也别太逞脸了。”二人笑着俱各和衣儿就寝。头一着枕,早已入了梦乡了。
起初,但觉耳畔呼呼的风响,停了一会,便觉眼界光明,真是琉璃世界。早望见甄士隐在那里招手儿,湘、宝二人的真魂一见俱各欢喜,一直的扑了士隐来。宝玉道:“甄老伯,你如何来的这样快呢?”士隐道:“我在此久等多时了。你们顺着我的手瞧,前面隐隐绰绰的那不是太虚幻境的牌坊?宝公是来过两次的,顺着牌坊走去,万勿一失。我却不便相陪。”说着,遂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来递与宝玉,道:“这封书烦二位带去,转给我女儿便了。”宝玉接来揣在怀内,三人拱手而别。
不言士隐自回仙洞,且说湘、宝二人欢天喜地的一直顺着牌坊走去,约有三里之遥,早望见石头牌坊上写着“离恨天”斗大的三个金字。宝玉见了,不胜大喜,又将对联看了一遍,与前次的话丝毫不爽,乃笑向湘莲道:“柳二哥,这个所在我虽然来过两回,心里也觉恍惚。我只记得正中的那座殿是警幻仙姑所居,却不记得别人的住处。”湘莲道:“依我说咱们先去求见警幻仙姑,说明了来历,央求仙姑导引才觉妥当。若冒冒失失的造次了,反为不美。”宝玉心中虽是急于要见黛玉,但自己与柳湘莲同来,也生怕弄出岔儿来。连忙答应了一个“是”。一齐扑了正中的殿来。只见宫门外有五六个仙女在那里扫花,一见他两个来了,便都诧异道:“那里来的野僧、野道,少往前走,仔细黄巾力士来打你们。”湘、宝二人连忙陪笑道:“神仙姐姐们,我两个是仙姑的旧门生,特来奉谒的,恳烦神仙姐姐们代为通禀一声,说贾宝玉、柳湘莲求见。”只见仙女中有一垂髫女郎,将他二人凝眸端详了一会,悄向那几个仙女笑道:“姐姐们,你们仔细瞧瞧这个小和尚,很像那一年来的那个戴紫金冠的小淘气儿,如今长大了好些,怎么又出了家了呢?”内中又有个仙女笑道:“可不是他是谁呢?我记得那一年仙姑带了他来,摆酒作乐的乐了一天,到了晚上还把你兼美姐姐配了他了。想是他吃着甜头儿了,如今又来了。这一回只怕可就该轮着你了。”只见那垂髫女郎向他啐了一口,笑着进宫去了。宝玉听了这些话,直乐得心花儿都开了。湘莲将他捏了一把,低低的问道:“宝兄弟,你的悄悄事儿可都教我听见了。当真的有这样事么?”宝玉红了脸,笑道:“你信他们的话呢!”正说着,只见那垂髫女郎走出宫来,笑道:“仙姑有请。”
湘、宝二人整理了衣冠,恭恭敬敬的走进宫来。只见警幻笑嘻嘻的迎了出来,道:“恭喜二位,你们的功行圆满了。只因你们这些痴情孽债,倒闹的我们出家人不得安静,倒成了你们的撮合山了。”湘、宝二人连忙抢步进宫,双双叩拜毕,分宾主坐定,仙女献茶。茶罢,宝玉先就立起身来,笑道:“弟子二人的来历仙姑既已明白,无庸再渎。但“所谓伊人”俱在仙姑门下,求仙姑慈悲导引,俯赐矜全,弟子等感恩非浅。”
警幻答道:“柳公之事倒还容易,有他亲姐姐作主儿,也就可以成全了。尊驾之事我却不能包圆儿,我们那个潇湘仙子的脾气,你是素日领教过的。虽说你二人的情分生死缠绵,只怕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竟有些儿费力呢!”宝玉听了,沉吟了半晌,荅道:“弟子此来,只求相见一面,诉一诉苦心。至于成全一事,弟子另行设法。”警幻听了,笑道:“既然如此,我先差人去替你们通知一声儿。仙女们呢?过来一个。”只见那垂髫女郎走来,警幻道:“你去到绛珠官、薄命司两处通知一声,就说宝二爷、柳二爷到了,看他们是何光景,即速转来。
”女郎应答了一声,笑着去了。
不言湘、宝二人与警幻闲叙。再说林黛玉自从打发司棋夫妇去后,连日与尤三姐等往来贺谢,热闹了几天,因留迎春同祝这一日清晨起来,闲暇无事,正与迎春、香菱三人谈及宝钗寄书的话来,黛玉心中十分感念,意欲向香菱求借返魂香点了,要与宝钗梦中相会。香菱也要回家去看看薛姨妈并自己遗下的小孩子儿。惟有迎春心无挂碍,听见他二人如此计议,反倒笑道:“你们的牵连也太多了,知道点起香来灵验不灵验呢?
”黛玉笑道:“二姐姐,你不要管我们的闲事,谁都像你呢,提起二姐夫来恨的牙都痒痒了。”
正说着,只见晴雯满脸飞红的跑了进来,道:“林姑娘,宝二爷找到这里来了!”黛玉听了,吓得心头突突的乱跳起来,忙道:“这是谁说的话呢?”晴雯答道:“适才警幻仙姑差仙女们来说的,他说宝二爷、柳二爷两个人都随了那癞僧、跛道在大荒山出家来,如今都修的功行圆满了,他师父特意将他二人送到这里来,与姑娘、尤三姑娘相会来了。”迎春、香菱听了,倒也十分欢喜,只有林黛玉听了,眼中流下泪来,忙用手帕握了脸儿,说道:“罢了!道我不见他。”迎春忙劝道:“林妹妹,你这又是何苦呢!可怜见儿的宝兄弟千辛万苦、抛家离业的,不知跟着那僧、道在那里受了一回罪,也亏他一片的真诚,方能够熬到这里来,你如何反倒说出这样话来!你的意思我也猜着了,必是为我和菱姑娘都在这里呢,你脸上不好意思,是这个缘故不是呢?你要是为这个缘故,真真的可就俗极了。难道你们俩人的事情,我们两个人还有个不知道的吗?”
黛玉听了,推了迎春一把道:“这个二姐姐,你想是听见你兄弟来了,把你喜欢糊涂了。你想想,此处又没有我的父母,又没有老太太和舅舅、舅母,难道你教我们相会,想是教我们作个淫奔下贱么?”迎春听了笑道:“原来是为这个缘故,这也没有什么难处的,宝兄弟也是读书明理的人,等我见了他,先把这些话告诉了他,你们俩人只管好好儿的见见面儿,再叫宝兄弟辛苦一回,到地府里去见见老太太、姑爹、姑妈,还有什么不妥当处呢!”黛玉听了低头拭泪,便不言语了。迎春便拉了香菱道:“菱姑娘,咱们先到院子里等着宝兄弟去,可怜见儿的,他到底熬的到了这里了!”香菱也赞叹道:“像宝二爷那样的人,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就拿二姑老爷和我们那一个比,真是天渊相隔了。林姑娘还不肯相见,难道你自己心里也过得去吗?”说着,便和迎春手拉手儿到院子里等着宝玉去了。
这里,黛玉见他二人去了,一面拭着眼泪、一面点手儿把晴雯叫到跟前,附耳低声道:“你也快出去迎迎去罢。你悄悄的告诉他,就说他的苦处、他的委屈我都知道了,当着二姐姐、菱姑娘,见了面儿不用说的那么样样般般的,仔细人家听见了背地里当个笑话儿谈论。再者,说话、举动总要规规矩矩的,莫要高兴了忘了情,像小时在家里的那个涎脸的样儿,可就不成事了。你就去罢,记着些儿。嗳!小祖宗真真的是我命里的魔星!”晴雯听了笑道:“姑娘的心也太细了,这有什么怕人笑话的呢。他们也犯不上笑话咱们,我就没这些心眼儿。”黛玉使性子道:“你是个好的,谁有你好呢,今儿晚上你就服侍他去。”晴雯扭着头笑道:“人家说的是正经话,又给人家这个话吃来了,把我算个什么呢,就敢占姑娘的先儿。”黛玉越发着急道:“是了,姑奶奶快去罢,再挨磨一会人家到了!”
晴雯这才笑着跑了,如飞的赶到迎春、香菱的前头,口里一面说道:“二位姑娘慢慢的走,看仔细绊倒了,让我在宫门外望一望,看来了没有?”香菱笑道:“晴雯姐姐,我看宝二爷来了,你比林姑娘喜欢的还要紧些儿。”晴雯跑着笑道:“你不用拿这话打趣我,我已经是‘老虎不吃人,恶名儿在外’的了。我的脸早已就是城墙了,还怕什么呢!一会儿你可不用和林姑娘嗷着玩儿,饶是他已经哭的怪可怜见儿的了。”迎春笑道:“你去你的罢,我们不用你嘱咐。”晴雯听了,笑着一直的跑到宫门外。向南一望,果见远远的宝玉拉着金钏儿的手,说说笑笑的来了。晴雯一见,又是喜欢又是伤心,又恨道:“金钏儿这个小蹄子,多早晚儿可就溜着接去了,他倒抢了先儿了。”
正说着,只见宝玉已到了宫门,蓦然见了晴雯,不由的一阵伤心,忙松了金钏儿的手跑上来,一捏手便将晴雯的脖了搂住,流泪道:“我的亲姐姐,你这几年可好?活活儿的想坏了我了!”晴雯心中虽有十分的亲爱,见宝玉当着金钏儿搂住了他,也觉不好意思,连忙把宝玉的手推下来,哭道:“我的小爷,你怎么还是这个毛病儿,怨不得林姑娘哭着不肯与你面见儿!”宝玉听了吓了一跳,忙问道:“好姐姐,你告诉我,林妹妹为什么哭着不肯与我见面?想是他心里还恨我呢么!”晴雯拭着眼泪拉了宝玉到垂花门的旁边,低低的说道:“二爷,林姑娘打发我出来迎接二爷来的,教我悄悄的告诉你,说你的委屈你的苦况他都知道了。如今二姑娘,菱姑娘都在这里呢,一会儿见了面,说起话来,不教你当着人说的坑儿卡儿的,仔细人家在背地里谈论;再者还要规规矩矩的,莫要涎脸,教你留点神儿。”宝玉听了晴雯的一番嘱咐,就知道黛玉心中并无恨他之意,又且素日深知黛玉的脾性是要强的,在人面前伤不得一点脸儿的。乃笑道:“妹妹也太多心了,何用差姐姐来嘱咐我呢。难道我就是个糊涂虫,连个人都不知道避讳了。就是当日在家咱们一块儿玩笑,尚然知道避讳着人,何况如今在他跟前呢!”晴雯笑道:“敢是你嘴里说的倒好听,才刚儿见了我可是怎么了呢?”宝玉笑道:“我的好姐姐,咱们分离了好几年,我今儿好容易见了姐姐的面儿,只觉情不自禁,那里还由得我了呢。”晴雯笑道:“却又来,你见了我就情不自禁的由不得你了,一会儿见了林姑娘,少不得越发情不自禁的更由不得你了,还怪人家嘱咐你呢。”
二人正说时,只见金钏儿到宫门内张了一眼,笑道:“二爷快进去罢,二姑娘和菱姑娘都在院子里等着二爷呢。”宝玉听了,便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拉了金钏儿往里所走,二人摔手笑道:“才嘱咐你的是什么话来,怎么连窝儿也没挪可就忘了呢。”金钏儿又道:“我看二爷好是狗改不了吃屎了,才刚儿在街上,就恨不得把人家怎么样了才好。”晴雯笑道:“小蹄子多早晚得了信儿就溜着跑了,我连个气息儿还不知道呢。”
宝玉笑着忙松了他二人的手,一直走进垂花门来。一见了迎春由不得满眼垂泪,先请了个安。迎春忙拉了他起来,止不住也就哭了。香菱忍泪劝道:“二姑娘,请宝二爷到里边坐罢,不用伤心了,仔细招的林姑娘越发要哭坏了呢。”迎春听了,便止了泪,将宝玉拉到房中。
宝玉重新又与迎春、香菱行过了礼,问好已毕,三人就在对面的四张杌子上坐下,金钏儿随即送上茶来。宝玉接茶时,望四下里一看,但见珠帘绣幕,粉壁纱窗,陈设的幽幽雅雅,心中十分喜慰。茶罢,只听迎春问道:“宝兄弟,前者菱姑娘到此,说你中了第七名举人,我们就很喜欢。后来又说你跟着一个癞头和尚出家去了,那和尚到底是个什么活神仙,你跟他到那里出家去来?你也不想一想,老爷、太太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后来可都倚靠着谁呢?”宝玉听了,泪流满面道:“二姐姐的话虽然说的是一番大道理,但只是我心里想着,我和林妹妹自小儿在一处长大,情深义重,如今一旦间弄的他九原衔恨,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呢?所以,我心里一痛,就连老爷、太太也顾不得了。幸而遇着了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将我携到大荒山空空洞内,与柳湘莲在一处焚修。如今修炼的虽不能肉体飞升,也算得了些儿道行了。前日幸亏甄老伯赐香引路,所以我同柳二哥才能够到这里来了。”香菱忙问道:“宝二爷见我父亲来么?前日我父亲说你们都在青埂峰,怎么又是大荒山呢?
”宝玉答道:“青埂峰就是大荒山的一个山峰的名儿。甄老伯有给姐姐带来的一封家书在此。”
说着,便从怀内取出书子来,递与香菱。香菱接来,拆开看了一遍,连忙笼在袖内道:“二姑娘,据我父亲书上的话看起来,只怕我们这些人竟有个回生的信儿。却也好笑,一个人死了怎么又能活转过去呢?”宝玉道:“前日甄老伯也曾对二位仙师说来,但只是未来的天机,仙师也不肯说破,也只含糊说了几句。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况且还有好几个月的光阴呢。你们听着就是了。”迎春听了,长出了一口气道:“你们都是些有情有义的,都回生去罢,我只住在警幻仙姑那里就是了。”宝玉道:“二姐姐,你不过所怕的是二姐夫那个混帐东西,你只管放心,我那师父的手段高多着呢,等到回生的时节,只用将孙绍祖捉了来开了他的膛,替另给他换上一副肚肠,还怕他怎的呢?”迎春听了笑道:“疯话又上来了。”
香菱忍不住也笑了。
宝玉因见说了半天话,总不见林黛玉出来,心里就急的受不得了,乃悄悄的问迎春道:“林妹妹到底在那里呢?”迎春笑着向里间屋里努嘴儿道:“他自己不肯出来的,等我们两人把你带进去,你好好的见一见他。他才刚儿原是哭着不肯见你的,我们好容易才劝的好了。前者,元妃姐姐打发琏二嫂子和鸳鸯姐姐到地府里寻老太太去来,才知道林姑老爷现作丰都的城隍,和老太太认了亲了,如今凤姐姐、鸳鸯姐姐、珠大哥哥都在姑老爷衙门里住着呢。前儿姑妈给林妹妹带了书子来了,说今年里头姑老爷转升了天曹,一同到这里来相会呢。林妹妹的意思要教你明日往地府里走一回,见见老太太、姑爹、姑妈,把你们两人的这一段因果回明了。林妹妹总要等姑爹、姑妈的口话儿,他才肯与你成婚呢。但是地府里走这一回,你到底肯去不肯去呢?”宝玉听了笑道:“只要林妹妹不恨我、不恼我,见了面叙叙话,我别说到地府去见老太太、姑爹、姑妈,就教我往阎王殿上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是愿意去的。”迎春听了笑道:“嗳哟哟!你们两个人到底结了几十辈子的缘法,怎么就情义到这步田地了。嗳!可怜我们不知把绿豆儿撒到那里去了。林妹妹,你也该隔着窗棂听见了,还哭呢没有?我们带了宝兄弟瞧你来了。”
晴雯早把桃红绫子软帘揭了起来,迎春拉了宝玉,同了香菱一齐走了进来。只见南边一个小炕儿放着一张四方小桌儿,两边摆列着坐褥,靠枕下面放着两个脚踏儿。黛玉在西边坐褥上倚着靠枕用手帕握着脸坐着,见了宝玉进来,又扭过身去哭起来了。宝玉见了心中一恸,那眼泪就像雨点儿一般滚了下来,抽抽噎噎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个人倒哭了有半个时辰。
迎春无奈,只得将宝玉扶到东边坐褥上坐下,自己也坐在宝玉的身旁,用手帕替他擦泪。香菱便在西边挨着黛玉坐下,也用手帕替黛玉擦泪。晴雯便一盘儿托了四盅茶来放在桌上。迎春、香菱每人端了一盅放在他两个的唇边,劝着每人喝了几口,这才止了哭。宝玉只刚说得“妹妹,我的这个心恨不能掏出来搁在这桌儿上”,黛玉听了,哽噎道:“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我不怨你的心,我只怨我的命。”迎春听了笑道:“好了,两个人说了话了,我们也放了心了。菱姑娘,我们到外间屋里下盘棋去罢,让他们好好的坐一会儿。林妹妹再要哭,我们也别理他了。金钏儿,到厨房里吩咐给宝二爷预备早饭。”说毕,便同香菱到外间坐着去了。
这里黛玉见他二人去了,便低了头一言不发。宝玉这才偷眼将黛玉仔细一看,那里像从前病弱的样儿了,那个脸儿上真是红是红白是白的,眼内的神光真似一汪秋水。宝玉此时喜的心花儿都开了,要想搭讪着说话,又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才好。
呆呆了半晌,只得搭讪道:“妹妹,我记得我发了疯病之后,你还到我房里看过我一回,可是有的么?”黛玉听了,点点头儿。宝玉又道:“那时我心里总觉迷迷糊糊的,听见袭人说咱们两人对厮脸儿笑了半天。后来你说,‘宝玉你为什么疯了?’我说,‘我为林姑娘疯了。’这可也是有的话么?”黛玉听了,扭过头去道:“你还说呢,都是你闹的,把我的脸都丢净了。
你再不用提这些旧事了,提起来我心里就受不得了!”宝玉忙道:“妹妹不爱听这些旧事,咱们立刻就说新鲜的。才刚儿二姐姐说老太太和姑爹、姑妈在地府里认了亲了,姑爹、姑妈给妹妹带了书子来,这可是有的么?”黛玉点点头儿,向晴雯道:“你把前儿的书子找了来给二爷瞧瞧。”晴雯便从书橱抽屉内找了出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细细的看了一遍,笑道:“你看这个天缘奇巧也就算巧到极处了,想来总是上天可怜咱们两人的意思。”黛玉道:“我想你明日就去一回罢,尽着住在这里也不雅相。”
宝玉正欲回答,只见金钏儿舀了脸水,挪过铜盆架来。宝玉见了,忙将僧帽摘下,露出一个光葫芦来,招的黛玉、晴雯、金钏儿一齐笑起来,宝玉不解,问道:“你们笑我什么呢?”
黛玉道:“你看你这个秃样儿,还不招人笑么?”宝玉听了笑着,索性把僧衣也脱了,只穿着月白色绫袄儿,弯腰洗了脸。
晴雯递过手巾来擦脸,乃向晴雯道:“元妃姐姐在那里住着呢?
我也得去请请安。”晴雯道:“东边一带红墙,那就是娘娘的赤霞宫。”黛玉道:“只怕娘娘见了你这个秃秃光还要生气呢。
晴雯姐姐,我记得你新做的小毛皮袄,长短只怕他也穿得。前儿姑太太给我作来的小毛儿漳绒、有排穗长的褂子,我穿着大长的,只怕也将就得,就只少一双靴子、一顶帽子。”晴雯想了一想,道:“金钏儿妹妹,你到赤霞宫去,把他们小太监的靴子借一双来,等我拿纸褙子金箔给他作一顶紫金冠,暂且戴了去见一见娘娘。等到下半天回来,再把咱们梳下来的头发给他扎个网巾。这一身都齐全了,可就脱了和尚壳儿了。”说的宝玉也笑了。金钏儿便去借靴。
这里晴雯收拾了脸盆,便将杯箸放在桌儿上,遂又摆上肴馔。黛玉道:“晴雯姐姐,可把仙姑送来的仙酒烫些儿来给二爷喝,我到外间去陪着二姑娘、菱姑娘吃饭去。”只听迎春在外间说道:“我们早已在这里吃完了,喝茶呢。你就在屋里吃罢。”宝玉听了,巴不得这一声儿。晴雯斟上酒来,宝玉忙将头一杯接来,恭恭敬敬的放在黛玉的面前,自己方吃第二杯。
黛玉也并不言语,指示晴雯将肴馔内可吃者都挪到宝玉的面前。
二人并不交言,以心相照而已。饭毕撤去。正然吃茶,只见金钏儿笑着拿进一双靴子来。宝玉接来一看,倒也时样,忙脱了僧鞋登在脚上,也觉合适。晴雯遂至套间内取了些袼褙、金箔之类,先剪成个样儿,然后用浆子糊起来。黛玉也下了炕,进套间里取出些青缎子来与他作个衬帽儿。宝玉穿了靴子,便走出外间来,与迎春、香菱说了一回闲话,又同到院内看了一回绛珠仙草。
只见金钏儿走来道:“二爷,衣裳、帽子都齐备了,早些儿到娘娘那边去罢。”宝玉、迎春、香菱三人一齐走了进来,只见黛玉、晴雯早已将紫金冠、衬帽做成了,替他戴在头上,又拿出小毛袍褂来替他穿上,长短宽窄倒也将就去得。迎春看了笑道:“这不像个人儿了么?才刚儿从门里进来,我瞧他打扮的那个样儿,又是伤心又招人笑。林妹妹,我们两人把他带了去罢。方才菱姑娘说,宝兄弟来了,他在这里住着不方便,暂且在我那里住两天,等宝兄弟去了他再来罢。”黛玉听他说的有理,遂也不肯苦留,乃将他三人送至宫门外,瞧着他们去了,这才回来。
金钏儿便重新擦桌扫地,收拾起来。黛玉悄悄的向晴雯笑道:“晴雯姐姐,我有句话和你商量。我想宝二爷此来并无住处,娘娘那里是国家的制度,并无留住外戚之理。二姐姐那里也不大方便,别处是更不用说了。想来想去,若说腾出一间屋子来,教他一个人儿各自睡去,咱们也不大放心;二来外人不知其中的底细,依旧是好说不好听的;三来他那个涎脸的病儿你也是知道的,教我实在也没了法儿了。好姐姐,我的意思今儿晚上你受点委屈罢。”晴雯笑道:“姑娘认真的和我玩儿起来了。姑娘是千金贵体,本该要守一番大礼的,难道我们作奴才的就不是十个月养的么?姑娘也是知道的,当日太太为什么撵出我来,我如今自己再不尊重些儿,将来拿什么脸见人呢。
不过,我如今伺候了姑娘一场,想着后来秃子跟着月亮走,借姑娘的光儿,那就沾了大恩了。今儿晚上可再也不敢遵姑娘的主派。”黛玉又发急道:“好姐姐,我也是没了法儿了才央及你的,你若是执意不肯,这不是安着心儿要坏我的名声呢么?”
晴雯望着黛玉笑了一笑,向金钏儿身上努嘴儿。黛玉会了意,笑着点点头儿道:“也罢了,一会儿宝二爷回来,你就把这些话悄悄的告诉他。他要肯了,咱们就摆一桌酒席,大家热热闹闹的坐着说说话儿;他若不肯,还要有别的想头,我就插上房门再也不理他了。”二人的这番计议,金钏儿只顾擦桌扫地,也并不理会。晴雯又一面取出梳下的头发来,扎个网巾。黛玉又用青缎子替他做个瓜皮便帽,钉上一颗大珍珠。金钏儿扫完了地,遂又整理了一桌果碟儿,伺候停妥。
约有掌灯时分,只风宝玉摇摇摆摆的回来,一进门就嚷“好热!”就解钮子。晴雯忙拦道:“春天毛孔眼儿是开的,看仔细冒了风,消停一会再脱。”黛玉见晴雯和宝玉说话,便叫了金钏儿同到西套间内,推故作别的去了。晴雯遂将宝玉拉到椅子上坐下,把黛玉方才的一番言语,尽情的都告诉了他。宝玉便将晴雯搂在怀里,笑道:“妹妹不肯罢了,你怎么也不肯呢?你们也太狠了!”晴雯用指头在宝玉额上戳了一下,笑道:“狗揽八堆屎,有个人陪着也就罢了,强如你在大荒山跟着和尚受罪呢!”宝玉笑道:“不用着急,我都遵命就是了。”晴雯听了,将欲挣脱要走,宝玉又道:“好姐姐,你瞧瞧这是什么?遂将自己的袍襟子撩开,露出贴身穿的红绫袄儿来。晴雯见是自己当日脱给他的,心中一动,便用手翻弄着,仔细看玩。
冷不防宝玉将他的脖子勾住一嗅,晴雯“呸”的啐了一口,连忙挣开跑了。
只见黛玉、金钏儿从西套间内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对玻璃灯罩儿。宝玉连忙站了起来,笑道:“元妃姐姐问妹妹的好。
”黛玉也笑道:“元妃姐姐见了你可说了些什么?”宝玉道:“元妃姐姐一见面,先就申饬了一顿,说我为什么撇下老爷、太太跟着和尚去了呢!”黛玉点头笑道:“这个申饬的很是。
还说什么来?”宝玉笑道:“还说,‘你林妹妹是读书明礼的人,他怎么样说你就怎么样听,口强不得一句嘴儿的。’”黛玉听了,抿着嘴笑道:“这也是该的。”
正说时,只见金钏儿走来道:“灯都点上了,请二爷、姑娘里间坐去罢。”宝、黛二人听了,走了进来。只见炕上摆着一桌果碟,当中铺着两个大坐褥,两边一边一个小坐褥。黛玉道:“这又是晴雯姐姐干的故典儿。”晴雯笑道:“姑娘才说大家热闹热闹,若不这样铺设,我们两人可怎么坐呢?”黛玉听了便不言语了。因天气和暖,遂脱了小毛皮袄,只穿着桃红绫子绵袄,片金镶边的坎肩褂。宝玉穿着月白色绫袄,绛色领衣,换上瓜皮便帽。二人只得上炕并排儿坐下。晴雯、金钏儿斟了酒,也就坐在两边。宝玉吃着酒,有一答儿没一答儿的只是追问黛玉临死之事。黛玉皱眉道:“说过不许提旧事了,难道你口里说着心里也不害烦么?我教你看个新鲜事儿。晴雯姐姐,把前儿宝姐姐寄来的诗找来。”宝玉听了惊讶道:“宝姐姐的诗怎么能寄到这里来了?”黛玉笑道:“你的《芙蓉诔》怎么就能来呢?”
宝玉听了,正欲细问《芙蓉诔》的话,只见晴雯找了诗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看了一遍,不觉泪流满面道:“林妹妹,你瞧这意是宝姐姐替我辩了冤了。只是“红叶句休赋,白头吟敢辞”,令我读之酸鼻罢了。我只顾得了妹妹,也就顾不得宝姐姐了!”黛玉道:“你前日这件事也行的太孟浪了。我自从得诗之后,心中十分感念,正要到家与宝姐姐梦中相会,偏你又来了。依我说,你竟把你的这些原委给宝姐姐写封书启,我替你带去,也教他放心,就是日后回去也好见面。若说只顾了我不顾宝姐姐了,那成个什么人儿呢?”宝玉听了点头道:“明日我就写书子,但不知妹妹有何仙术可与宝姐姐梦中相会呢?
”黛玉便将和香菱借返魂香的话述了一遍,宝玉惊喜道:“我们昨晚也是蒙甄老伯赐香点了,才能够到这里来的。妹妹,他既有这香,你为什么不早借了来点上,和我梦中相会呢?”黛玉道:“你这又是胡说了,我梦中会你做什么呢?”宝玉道:“这么说,妹妹还是恨我呢。我听见大嫂子说,你临终之时大叫一声,说‘宝玉你好’四个字就不说了,直到如今我总猜不着底下的话是什么?好妹妹,你告诉我底下的话罢!”黛玉听了,把头一扭,总不言语。宝玉见他不理了,又自己笑道:“哦!我猜着了,必定说的是‘宝玉你好没良心!’是不是呢?”
说的晴雯、金钏儿一齐都笑起来。招的黛玉也不由得笑道:“罢罢罢!你饶了我罢,你也和他们两人叙叙旧,让我闭闭眼睛养养神儿。”说着,便挪过靠枕来,歪倒身子,一手支颐,合目而盹。兼之带了三分酒意,两颊红晕,真是一副美人春睡图。
这里,宝玉不错眼珠瞅的发起呆来。睛雯在灯背后向宝玉笑着,先丢眼色,后打手势,作搂抱接唇之状,又指指黛玉。
宝玉只是摇头伸舌儿的笑,不敢造次。只听黛玉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道:“晴雯姐姐,你作什么呢?你也问问你们那个二爷,他到底敢不敢呢?”宝玉忙笑道:“这个我真可不敢,我怕妹妹恼了不理我了。”黛玉笑着坐了起来道:“晴雯姐姐,你听见了没有?”晴雯觉得不好意思,乃扯绺子道:“夜深了,酒也够了,请二爷安歇罢。我先到西套间里替他们铺炕去。”
于是,大家起了席,撤去杯盘,正在漱口吃茶。只见晴雯走来笑道:“铺设好了,金钏儿妹妹,姑娘教你跟了二爷服侍去呢。”金钏儿红了脸道:“我没有服侍惯二爷,你是从小儿服侍惯了的。”晴雯道:“只怕由不得你了。”说着,便将金钏儿一抱,抱了出去。金钏儿急的嚷道:“晴雯姐姐,你要这么硬来,我可又要跳井呢。”晴雯那有工夫理他,将他推到西套间里,又将宝玉也送了过去,将门扇儿倒扣起来,侧耳向内细听。只听里面二人嘻嘻的笑了一阵,并不听见别的说话。正待转身要走,忽听宝玉笑道:“我把你亲亲的搂住,叫你一声林妹妹,你可答应好不好呢?”只听金钏儿笑道:“我不敢,我怕林姑娘知道了又要生气呢?”宝玉又笑道:“不然,我把你搂住,叫一声晴雯姐姐你答应,这可好应?”又听金钏儿笑道:“我不,我也犯不上借人家的光儿!”宝玉又笑道:“你就都不肯,我就把你搂住叫个亲亲儿的金钏儿妹妹,这可该你答应了罢?”只听金钏儿“呸”的啐了一口,道:“你看你这个涎脸的样儿,恨也恨死我了!”晴雯听到这里,由不得笑的握着嘴走来告诉了黛玉。黛玉听了也笑道:“尽他们去罢,听他做什么!我们也睡罢。”于是,晴雯服侍黛玉安寝。一宿晚景不提。
原来尤氏姊妹听见柳湘莲到了,十分欢喜。秦氏又从旁怂恿,使二姐主婚,警幻为媒,就将他二人即日合卺,成就了百年之好,无庸琐述。到了次日,便先差人到绛珠官致贺。这里,宝玉起来洗了脸,也便亲身至湘莲处道喜。二人相见,宝玉便将黛玉的一段守礼之处,告诉了湘莲一遍,湘莲也深加敬服,遂自己慨然愿随宝玉同赴丰都。宝玉大喜,议定过了三朝,一同前往。又请出尤氏姊妹并秦氏来,大家相见,叙了些当日的旧话,遂在湘莲处吃了早饭方回。
黛玉此时已将与贾母,并自己的父母请安的禀启写完封好了。听见柳湘莲愿随同往,更加欢喜。便教晴雯取出些尺头来,与宝玉、湘莲二人制作行衣,又催着宝玉与宝钗写了一封书子,诸事停妥。到了第三日也大排筵宴,请了众人来。宝玉陪着湘莲在外,黛玉陪着迎春、香菱、尤二姐、尤三姐、秦氏、妙玉、警幻在内室,热闹了一天。到了第四日,宝玉先到赤霞宫叩辞了元妃,元妃又赏了许多衣物并两名小太监服役,这才回来。
又与黛玉、晴雯、金钏儿闹了一出长亭饯别,然后到薄命司邀了湘莲,带着两名内监,起身赴地府去了。这话暂且不表。
再说贾政自奉了慈柩安厝回来,居官勤慎,圣眷日拢过了些时,便升了工部侍郎。这一日下朝回来,刚至院中,听得上房内一片哭声。进来看时,只见王夫人在炕上哭的两鬓蓬松,捶床捣枕的只叫:“宝玉我的儿啊,你到底到那里出家去了,教我那一会儿不想你哟!”又见宝钗、李纨、惜春并丫头、老婆子们站了一地,都在那里陪哭。贾政见了这般光景,也不禁伤心落泪,乃劝道:“夫人也不必尽自哭了,俗语说的好,‘是儿不死,是财不散’,这也是个一定的道理。若只管时常的哭起来,不惟无益,而且白糟蹋了身子。”王夫人哭道:“老爷说的虽然有理,但只是他果然死了,我倒也死心塌地的不想他了。昨儿晚上我做了一梦,梦到一个荒山旷野的地方,只见宝玉同着一年少年的道士,笑嘻嘻的从一个石头洞里走了出来,我就哭着叫他:‘宝玉,你怎么不回家来呢!’只听宝玉答道:‘我们要到天上找林妹妹去呢!’我就赶了去,要拉他回来。
又见前面站着个老道士,将袍袖子一摔,我就像从半虚空里掉下来的似的,吓了我一身冷汗。醒来听了听正是三更天。我想林姑娘已是死了,他如今要到天上找去,这也就是不祥之兆了。
可怜我们娘儿们今辈子再也不能见面了。”贾政听了,正要解说梦境无凭的话,只见贾琏同着平儿也来了。见了王夫人的光景,就知道是想起宝玉来了。贾琏料着不能直劝,乃扯谎道:“太太不必哭了。侄儿昨儿在外头得了个荒信儿,有人说离这里有三百多路有个宏恩寺,那里和尚最多,内中有个新出家的小和尚,人人都说生的清俊,像是个大家儿的公子,侄儿明日骑上快马到那里查一查,保不住宝兄弟年轻,教和尚迷了去也不可知。”王夫人听了,信以为真,这才不哭了,便追根究底的问起贾琏来。贾琏又编排着说了会子。贾政明知贾琏是谎,只图王夫人喜欢,也就跟着说了几句,便同贾琏到书房里去了。
这里,李纨也将宝钗劝住,大家服侍王夫人吃了早饭,这才各自散去。
宝钗回到房中,坐在榻上思前想后,不觉又伤起心来。自己想着:若说与宝玉无缘,怎么又有金玉相配之验;若说与宝玉有缘,怎么又有个林妹妹在中间搅和着呢?又细想宝玉和黛玉他两个那一番情分,所有在大观园的人,那一个不知道呢,怎么老太太、老爷、太太却不把林妹妹配他,偏又舍近而求远的把我娶了来?如今弄的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嫁的嫁了,闪得我有始无终的,脸上也见不得人了。昨儿晚上,太太又梦见他要上天去找林妹妹,这也就奇怪极了。就是我除夕寄林妹妹的诗,也不过是一时感怀,作无聊之极思罢了,难道林妹妹认真的成了仙了?嗳!颦儿,你若认真的成了仙,也该把做姐姐的携带携带,也不枉咱们姊妹们和好一常我也时常肯做梦,怎么就总梦不见你们两个人呢?想到此处,不觉又滚下泪来。
莺儿在旁劝道:“姑娘,太太刚刚儿的不哭了,姑娘又怎么伤起心来了。倘或教太太过来看见了,又要招的尽自哭了。”正说到这里,只见秋纹和麝月进来说道:“史大姑娘来了。”未知湘云与宝钗相见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梦相逢钗黛两无嫌
叙幽情鹃莺各为主
话说薛宝钗正然伤心落泪,莺儿在旁解劝,忽见秋纹、麝月进来,报道史大姑娘来了。宝钗立起身来将欲出迎,只见史湘云领了翠缕已经进来。彼此叙过寒温,对面坐在榻上。湘云道:“咱们姊妹们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怎么我听人说太太和你成日家只是哭呢。我想,宝哥哥他不过是为的林姐姐的缘故一时想不开,冒冒失失的跟了和尚去了,他到了外头受起罪来,不怕他不想家的,只怕日后追悔,仍旧找了回来也未可定。再者,你们也再差些个干练的人,到四处里访查访查。若成日家只是哭,这也不是长法儿。今儿我好容易偷了个空儿瞧瞧你们,一进门就看见太太哭的脸旦儿蜡渣黄的,眼泡儿肿的桃儿似的,我也狠狠的劝了一常到这边来你又哭的红眼妈儿似的,教我看着心里怎么过得呢?况且姐姐素日是明理的人,老人家时常的哭,还要姐姐解劝才是呢,你怎么倒跟着尽自哭起来了!”
宝钗拉了湘云的手,流泪道:“妹妹,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苦处呢!我早就想着要接了妹妹来,大家说说话儿,也替我解解愁烦,又听见说你在家里也不得闲空儿,再搭着我们家也事事故故的,所以耽搁到如今。偏偏儿的昨儿晚上太太又梦见你宝哥哥,要到天上找你林姐姐去。今儿一早,我刚梳完了头,那边彩云就来叫,说太太哭的了不得,我同大嫂子、四姑娘一齐过去,那里劝得住呢。后来还是琏二哥哥来了,说离这里三百多路有一个宏恩寺,那里和尚最多,他明日亲自找一回去,也不知是真是谎,哄的太太这才不哭了。”湘云劝道:“姐姐也别尽自只是哭了,琏二哥哥既然许下亲自去找,自然有点影儿他才敢承揽呢,或者宝哥哥就在那里也未可知。”宝钗又流泪道:“妹妹,你也说起糊涂话来了。你想,他是中过举的人,皇上家四路里贴了告示访查,尚且寻访不着,何况琏二哥哥呢!
我瞧他那个光景,像是哄太太呢。再者,我心里也不是专为这件事难过,我只叹我的命苦,咱们姊妹们从小儿在一块儿长大的,谁还不知道谁呢。就是宝玉和颦儿他们俩人的那一番光景,你还有个不知道的么?”湘云忙道:“我怎么不知道呢?你记得那年紫鹃哄了他一句玩话,他就会立刻疯了,这还有什么难知道的呢?”宝钗道:“你可说吗,人人都知道,偏偏儿的就是老太太、太太不知道,去年差人和我妈妈议婚,我妈妈还倒和我商量。妹妹,你想那会子我是个女孩儿家,可教我自己说个什么儿呢?自然是要遵父母之命了。你看后来娶进门来的那个样儿,我脸上实在的很没意思。这会子到底弄得上不上下不下的,说是个寡妇又不是个寡妇,说不是个寡妇又是个寡妇,这不弄成了个活人妻子么!”说着,又流下泪来。
湘云未及回答,只听翠缕在旁插嘴道:“二奶奶说错了,二奶奶又没有嫁人,怎么说是个活人妻?像袭人姐姐,那才算个活人妻呢!”湘云听了忙喝道:“小蹄子又混插嘴来了。”
翠缕便不言语了。湘云道:“姐姐,你也熬煎不了许多,这也总是各人的个命定。就像我呢,我叔叔、婶娘也就为我操了多少心,挑的人家也好,才貌也好,这也就算我们作女孩儿的终身有靠了。谁知道这会子也还是这个样儿的下场头。这也只好怨自己的命罢了,可有什么法儿呢?”说着,也就流下泪来。
又低声说道:“况且姐姐已经是有了身孕的,将来生下一男半女,也就算是终身有靠,你这就比我强多着呢。”
宝钗正欲回答,翠缕又道:“二奶奶你不知道,我们姑娘一辈子总是吃了聪明太过的亏了。你们看,他连虼蚤、蚊子、苍蝇、蚂蚁、蝴蝶儿、蜜蜂儿、树叶儿、花瓣儿、砖头儿、瓦片儿的阴阳,他都能够辨得出来的,归根落叶轮到自己身上,倒成了个孤阴寡阳了。”说的众人都笑起来。湘云笑着照脸啐了一口,骂道:“小蹄子,怎么又混唚你娘的来了!”翠缕扭着头道:“人家长这么大,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个阴阳。姑娘那一天忽喇巴儿的教人家去服侍姑爷,人家从那一天才知道阴阳了。谁知道姑娘的命不好,又把姑爷妨了,这会子连人家都带累的又不知道什么是个阴阳了。”这一席话,索性招的宝钗也掌不住笑起来了。湘云笑的握着嘴骂道:“好个没脸的小蹄子,快给我夹着嘴滚出去罢,越说越说出好的来了。”翠缕笑道:“姑娘还怪人家说的不好了,人家要总不说话,你们俩人这会子还淌眼抹泪的呢。”湘云笑道:“说的好,亏了你说,你还有你娘的什么话,你也索性信着嘴儿都说出来,省得收在肚里,看仔细憋死了。
正说时,只见李纨走了进来,笑道:“史大妹妹几时来了,怎么丫头们也不告诉我一声儿。”湘云道:“大嫂子可好。我在这里正劝宝姐姐,还未能到你那里请安去呢。”李纨笑道:“岂敢。你们说什么来?我听见大家笑的好热闹呢。”宝钗道:“他们的翠姑娘啊,我们姊妹俩正说话,他在旁边闹笑话儿,所以招的我们都笑起来了。”李纨也笑道:“到底是个什么笑话儿,招的你们哄堂的都笑起来了?我也听听。”湘云笑道:“大嫂子,你问他这些话作什么,你估量着他嘴里还有什么正经话呢,不过是那些没溜道儿的话罢咧!我们喝了茶,都到上房里去和太太斗斗牌,替他老人家解解闷儿。”正说时,惜春、平儿也都来了。彼此问了好,又坐着说了一回闲话,这才一齐都到王夫人上房里来。
只见王夫人歪在榻上,玉钏儿在旁边捶腿。见湘云众人进来,连忙起身让湘云到炕上去坐。又道:“这些日子想要接接大姑娘,总因家里事事故故的。你今儿来的很好,你宝姐姐、惜妹妹也都想你了,你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罢。我的儿,你们姊妹们年轻轻儿的,怎么都是这样没造化呢!”说着,又流下泪来。湘云道:“怎么这些日子姨太太也没有来吗?”王夫人道:“他姨妈自从搬了家去,蝌儿刚娶了亲,香菱就死了,又留下个孩子,虽说有奶子,也还要他姨妈亲自照应。蟠儿自从赦罪回来,总还不大十分知好歹。所以,他姨妈如今也不能常来了。”李纨笑道:“史大妹妹要和太太斗牌呢,太太何不打发人套上车接姨太太一声儿。”宝钗忙道:“太太不用差人去罢,昨儿听见说小侄儿这两日身上又懒懒的,横竖史大妹妹是住着的,大约我妈妈明儿不来后儿一准来的。”王夫人道:“既是这样也就罢了,我们收拾,就斗起牌来。自从老太太去世之后,我也就不爱这个玩意儿了。本来武艺儿就有限,如今眼睛也花了,精神也短了,那里是你们年轻儿家的敌手呢,不过是瞎闹罢了。”玉钏儿听了,便放上炕桌儿,铺了红毡,王夫人、李纨、湘云、宝钗、惜春、平儿六家子飞鹰儿。玩了一天,到吃晚饭时方罢。算算输赢,只有湘云一个赢家,别人都输了。
于是,大家吃了晚饭,又坐着说了一会子闲话。
将欲散时,王夫人问道:“史大奶娘你晚上在那个屋里住好,你自己挑拣罢。”湘云道:“我在宝姐姐屋里住,我们姊妹们晚上也好说说话儿。”王夫人道:“很好。如今春天,天气尚寒,新房子里也还暖和些。将来到了夏天,我还要教你宝姐姐搬到怡红院去住呢,那里也凉爽僻静,将来就是分娩了,小孩儿也没人吵闹。”湘云道:“你老人家想的很是,那么大的个园子,只有大嫂子和四妹妹住着,也觉太冷清些儿。”说着,王夫人已将他们姊妹们送到房门口,大家告辞了,各自散去。
不说王夫人、李纨、惜春、平儿各自回家。只说湘云、宝钗回到房中坐下,莺儿点上灯来。湘云道:“我今儿原要到园子里去逛逛,却又斗了一日牌。明儿咱们大家过去,一来看看大嫂子和四妹妹,二来我还要到潇湘馆祭一祭林姐姐,看看那些竹子。只怕自从林姐姐去世之后,无人居住,也就糟蹋的不像样儿了罢。”宝钗道:“你可说呢,再也瞧不出紫鹃这个丫头来,真算得个赤胆忠心的。如今虽是服侍四姑娘,每日偷着空儿到潇湘馆去打扫收拾,焚香供茶,就像林妹妹在生的一般,你说难得不难得呢!”湘云听了也赞叹道:“真是难得,不知林姐姐怎么修积来,就得了他这么个好丫头。你瞧我们这个傻东西,只会信着嘴儿胡侵罢了。”翠缕笑道:“人家不过是嘴快点子,爱接舌罢了,姑娘就把人家说的一个钱儿也不值了。
人家心里待姑娘的分儿,也就和紫鹃姐姐待林姑娘的分儿是一样的。”湘云道:“你不用说了,你这不是也要咒我死么!你是个好的,天下谁再有你好呢。罢了,快给我倒茶去罢。”翠缕这才咕嘟着嘴倒茶去了。
湘云又道:“提起林姐姐来,也怪可怜见儿的,听见大嫂子、紫鹃说,他临危的时候把诗稿都烧了,还叫着宝哥哥的名字,说‘你好’底下就咽了气了。这会子想起来,教人心里实在怪难过的。”宝钗道:“可不是呢,我前儿大年三十晚上想起他来,倒伤了半夜的心。我给他作了一首诗,装在包袱里烧了,不知他的魂灵儿在的九泉之下知道不知道呢?”湘云听了,便索诗稿来看。宝钗即命莺儿取出来递与湘云,湘云接来,细细的读了一遍,也就伤心弹了几点眼泪,道:“宝姐姐,你这也就算情义兼尽了。林姐姐在九泉有知,他一定要感念你呢。”
宝钗也点点头儿,两个人灯前相对,倒又淌了一会子眼泪。莺儿、翠缕到了茶来,二人吃茶、漱口毕,吩咐铺陈了卧具,卸去残妆,一齐归寝。湘云平日血旺气足,头一着枕,便睡熟了。
宝钗只觉情绪恹恹,在被内翻来覆去约有一个更次,这才渐渐的朦朦睡去,他的那一灵真性早已出壳。
只听耳畔有人低声唤道:“宝姐姐,你可别害怕,我瞧你来了。”宝钗梦中听去,仿佛是林黛玉的声音,猛然唬了一跳,心中只觉恍恍惚惚的,又像是黛玉已死、又像是黛玉依旧在生的光景,忙问道:“颦儿,你在那里藏着呢,怎么不正明公道的进来呢?”一恍惚间,只见林黛玉笑着早已到他面前了。原来林黛玉的真魂,是送了宝玉去后,点了返魂香从太虚幻境来的。他本是一团的神光,并无半点阴森鬼气,是以宝钗并不害怕。仔细将他细看,只见他身穿桃红绫绵袄,片金镶边的嵌肩小褂,脸上全无半点病容,但觉香艳迎人。遂不禁欢喜,忙拉了他的手,笑问道:“林妹妹,你这些日子到底在那里来?我们倒像总没看见你似的。”只见黛玉长出了一口气,道:“我也乏透了。姐姐,咱们且坐下再说罢。”于是,二人在炕沿上盘膝坐下。
黛玉道:“宝姐姐,我是从太虚幻境来的。只因除夕见了姐姐惠,赐的新诗,心中着实的感念,所以今儿特特的回来瞧你来了。”宝钗听了,心中恍然醒悟:黛玉前来显魂!虽有些害怕,但见黛玉那一段温柔和蔼,大有仙风,转不觉亲热起来,往前凑了一凑,将黛玉揽在怀内,摸着他的脸道:“颦儿,我且问你,你为什么自己作践了身子?这如今害的我好苦啊!”
黛玉也用手摸着宝钗的脸道:“万般皆有个定数,妹妹不肯埋怨姐姐,姐姐怎么反倒埋怨起妹妹来了。”宝钗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怎么不该埋怨你呢?”黛玉笑道:“宝姐姐,你这个话我不懂得,到底谁是城门,谁是池鱼呢?”宝钗也笑道:“你是城门,我是池鱼。有什么难懂呢?”黛玉笑道:“你这个话只怕是说颠倒了罢!”宝钗笑道:“我的话并不颠倒,你再细细的想去。”黛玉笑道:“我也不用细细的想,你不过欺负我是个女孩儿家,嘴里说不出别的话来,由着你赖去罢了!我也不和你分辨了,我且问你,你前儿给我的诗上有‘托钵恸郎痴’之句,你知道你们那一个当了和尚如今现在那里呢?”宝钗笑道:“嗳哟,你怎么说他是我们的那一个来了!
我可知道他如今现在那里呢?昨儿太太还梦见他,说要到天上找你去呢。我看他明儿到了天上找着了你,那会子你可又说他是谁们的那一个呢。”黛玉听了,又笑道:“姐姐,你也不必和我说这样的话。我且问你,譬如你如今果然要到了我那里,我一定要劝他早些回家来,你可喜欢不喜欢呢?”宝钗笑道:“那也只看妹妹待姐姐的情分罢了。”黛玉又笑道:“设若他不到天上去,就从这里回家,只怕那时姐姐也就未必肯想起妹妹来了。”宝钗听了发急道:“颦儿,你怎么又说起这样狡诈话来了!我前儿的诗,难道还说的不恳切么?”黛玉嘻嘻的笑道:“我说的是玩话,宝丫头又着了急了。我也不和你说了,我给你个字儿,你自己看去罢。”
说毕,便将宝玉的书启从笼袖里取了出来递与宝钗。宝钗接来拆去封皮,仔细看去,只见上写道:怡红院浊玉,谨奉书蘅芜君姐姐妆次:窃玉迂迷成性,一往情痴。五内私衷,谅蒙矜耍自来青埂之峰,遂悟黄庭之秘。幸得半年砥砺,竟能三月不违。
片帆宝筏,早渡孽海迷津;一瓣心香,重入太虚幻境。
潇湘仙子悲联再世之缘;芙蓉女儿喜践三生之约。缔旧盟于碧落,愧无月老牵丝;奉新使于黄泉,再觅冰人执斧。惟愿六礼早成,虽千里而何惮;但使一生愿遂,纵万死其奚辞。第念遄征既久,岁月云遥。高堂有倚闾之愁,闺中有白头之叹。揆义难安,扪心弗忍。
知孟光之贤淑,灯前快读佳篇;借倩女之离魂,月下代呈雁字。况赖仙师慈庇,许我玉返蓝田;更蒙上帝鸿慈,并使珠还合浦。敬陈颠末,封上阁端。此后尚祈问寒问暖,奉彼堂上二人;将来更望鼓瑟鼓琴,联我一床三好。书不尽言,余容面晤。
宝钗看毕,不觉惊喜异常。乃先将黛玉按在怀内,笑问道:“你这个呢,你可得给我说说,他到底是谁们的那一个?”黛玉笑央道:“我再不敢说这个话了。好姐姐,饶了我罢。”宝钗笑道:“央及不中用,你总得给我说了,我才饶你呢。”说着,便要胳肢他。弄得黛玉无可奈何,满脸飞红的只得拿手把宝钗指了一指。又把自己也指了一指。宝钗这才笑着松了手,饶了他了。复又拿起书子来,指着问道:“这两句我怎么不大懂得呢?‘奉新使于黄泉,再觅冰人执斧’,这是怎么讲呢?”
黛玉笑着附在宝钗耳边,将宝玉的来去行踪,并自己的父母现做丰都城隍,与贾母认了亲的话,细述了一遍。宝钗听了不胜大喜过望,忙问道:“如今说来,这回生的一节却是千真万真的了?”黛玉道:“这也是香菱姐姐他父亲给的书子上如此写的,大约定期在七月十五日。又说未来的天机不敢十分泄漏。
我们也参解不透,只好听着罢了。才刚儿我和香菱姐姐一同来的,他在你们家里看姨妈去了。”宝钗听了惊喜道:“原来这个太虚幻境内,也不止单是你一个人了!”黛玉又将太虚幻境自元妃以下诸人,并凤姐、鸳鸯前往地府的话说了一遍。宝钗笑道:“这样说起来,你们那里倒比家里还热闹些儿。好妹妹,你有什么法儿把我也引到太虚幻境去瞧瞧他们,这可能不能呢?
”黛玉听了沉思了一会道:“这也容易,前儿香菱姐姐他父亲给了他两种名香,一名返魂香,一名寻梦香,方才我们俩人就是点了返魂香才能到家来的。等我回去向他讨几支寻梦香,差晴雯姐姐给你送了来,凭你随时点用,但须意秉虔诚,便可梦入太虚。只是切忌孕娠之人。”
宝钗听了切忌孕娠的话,由不得脸就飞红起来。黛玉瞧出他的光景来,便顺手在宝钗的怀里摸了一摸,笑道:“宝姐姐,你不要瞒我,你实告诉我,我也好算着日子差晴雯来,一则道喜,二则送香。大约总要满了月,才可点得香的。”宝钗听了,料难隐瞒,只得又附在黛玉耳边告诉他,已经怀孕有七八个月了。黛玉听了十分欢喜,便也附在宝钗的耳边笑道:“姐姐你到了分娩之时也留点心儿,只怕小孩儿口中也衔着一块玉似的。
”宝钗听了,“呸”的啐了他一口,自己也笑起来。
只见黛玉忽然立起身来,道:“宝姐姐,你好生将养着罢,心里也不用烦恼了,舅舅、舅母上替我请安,姊妹们都替我问好罢。时光也不早了,我还要瞧瞧紫鹃去呢,难为他服侍了我一常你只把我方才说的话记着些儿就是了。”宝钗听了连忙一把拉住,道:“妹妹,我还有话问你。你才说香菱的父亲,他原是从小儿买来的,如今他父亲到底是谁呢?”黛玉道:“明日你见了姨妈,姨妈自然要告诉你呢。”说毕,将宝钗使劲儿推了一把!
宝钗忽从梦中惊醒,尚觉心头突突的乱跳。定了一定神,细将黛玉的面貌,并梦中所言之事,摹拟着想了一番,心中甚是惊异。又在枕边摸了一摸,像人个纸片儿似的。连忙坐了起来,披上衣裳,在四下里望了一望,但见满屋昏黑,窗纸微明,便叫莺儿。此时,莺儿正在板壁外榻上睡醒,刚伸懒腰,一闻呼唤,忙答应了一声,只听宝钗叫道:“快点灯来!”莺儿揉了揉眼,披上衣裳,下床找了火煤,在熏笼内点着,点起灯来,问道:“姑娘这会子要灯作什么?敢是你肚里疼了么?”宝钗道:“胡说,拿灯来罢。”莺儿忙将灯台执到宝钗的面前,宝钗便将字贴儿拿在灯下一看,果然是一张泥金桃红花笺,上面的笔迹果是宝玉写的。又细细的读了一遍,与方才梦中的一字儿不差,心中愈加惊异。莺儿问道:“姑娘,你怎么半夜三更的又看起字贴儿来了,想是前儿王太医给的那个保产无忧散的药方儿?”宝钗使性子道:“你别管他,把灯放在桌子上,你睡你的觉去罢!”莺儿不敢再问,只得轻轻的放下灯台,各自睡去了。
这里宝钗又将书启拿来,迎着灯亮儿翻覆看了一回,心下暗忖:莫非黛玉真是成了仙了,宝玉真是修的得了道了?若说梦境迷离,怎么又有这一封书子呢”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道:“莫非我还在梦中未醒?怎么又有莺儿点灯呢?”正然呆想,只听史湘云在旁边伸懒腰打哈息。忙回过头看时,只见湘云正在将醒未醒之时,手足并伸,几乎把被儿都登开了。宝钗心下猛省,忙推他道:“云妹妹,你醒醒儿!”湘云惊醒,睁眼一看,只见宝钗披衣拥被而坐,又见点着灯烛,忙问道:“宝姐姐,你怎么了,莫非有个恭喜的信儿了么?”宝钗笑道:“你怎么也和莺儿他们一般的见识呢?你也披上衣服坐起来,我教你瞧个东西。”湘云听了,也便披衣坐起。宝钗将书启递与湘云,又伸手将桌上的灯台移近了些。湘云接来,迎着灯光仔细看了一遍,不禁大惊道:“半府三更的,这个字儿是那里来的呢?”
宝钗便将黛玉的灵魂托梦寄书的始末,细细的述了一遍。湘云听了也就大喜过望,道:“姐姐,你明儿一早就差人接了姨妈来问问,如果姨妈也梦见香菱来,这件事可就千真万真了。怎么林丫头给你托梦,说了这半夜的话儿,你们怎么也不叫我一声儿?”宝钗笑道:“你这个话说的又招人笑了,他一个人的魂如何能入两个人的梦呢?”湘云听了,又拿起书子来看了一遍,道:“你明儿何不把这个书子送到上头去看看,也教他们两位老人家喜欢喜欢!”宝钗道:“我的意思,这个书子倒不必教老爷、太太看见。你瞧他这上头的话,全说的是我们的些私情,恐怕老爷看了反要生气。我明儿只把梦见林妹妹的话告知太太就是了。再者,我妈妈来了,说他也梦见了香菱,这也就有几分儿可信了,何必在乎这封书子呢?”说着,又将书子看了一遍,叠了个方胜儿,伸手在窗棂上拔了一条带线的针来,将自己贴身穿的红绫小袄襟子拆开,将书子放在里头仍旧缝好。
又与湘云说了会子话儿,不觉鸡唱天明,一齐穿了衣服起来。
梳洗已毕,莺儿、翠缕刚然收拾了卧具。
只见惜春忙忙的走了进来,急问道:“宝姐姐,你昨儿昨上梦见林姐姐来没有?”宝钗听了,吃一大惊道:“四姑娘,你怎么知道的?”惜春道:“才刚儿紫鹃告诉我说,他昨晚梦见林姑娘来了,和他说了好一会的话,说的那些话还都是有来有去的。他说原是给你托梦来的。我听着奇怪的很,所以我才梳了头洗了脸,先到这里来问问,你到底也做梦来没有?”宝钗和湘云听了都大加惊异。宝钗便将梦见黛玉的话告诉了惜春一遍,惜春不禁狂喜起来,道:“这样说来,林姐姐一定是成了仙了,宝哥哥也一定是得了道了。大约回生的事也是真的了,这也实在是人人意想不到之事。我们喝了茶,同到上房去告诉了太太,也教他老人家听着喜欢喜欢。且等到七月间再看罢!”
大家正然吃茶议论,只听外边房里,紫鹃、莺儿拌起嘴来。
莺儿嚷道:“我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你也不该就骂我呀!难道你比林姑娘还难缠些儿么?”又听紫鹃道:“我骂你什么来?
你为什么说林姑娘不害臊,死里活里的缠住了宝二爷的话呢!
别说你这样的赔房丫头,就是二奶奶,这如今也不好意思说出林姑娘这样的话来。”又听莺儿道:“你不用和我厉害,你有本事能把林姑娘从棺材里抽了起来,我才服你呢!”又听紫鹃道:“你有本事能把宝二爷留住,不教他当和尚去我才服你呢!
”宝钗、惜春听了,正待要发作他们,只见湘云笑嘻嘻的走去,将他二人拧着耳朵拉了进来,笑道:“你们两个小蹄子,为什么好好的作起怪来了?你们也想想,你们的两个主儿平日是怎样和气的,如今一个死了,一个活的,仍然是你疼我我爱你的!
怎么你们这两个蹄子,倒替他们两个吃起瞎醋来了。”说的莺儿、紫鹃俱各低头无语。湘云又笑道:“宝姐姐,你们这两个丫头真是一对儿好的,一个是莺弄巧簧,一个是鹃啼碧血,真正难得。等我把宝哥哥的书子改一改,‘联我一床三好’把三字再添两笔,改成五字好不好呢?”宝钗听了,恐怕惜春追问书子的话,忙与湘云递了个眼色,笑道:“云丫头,你收了你的贫嘴罢。”正然说笑时,忽有人来报道:“姨太太来了。”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小宁馨喜降荣禧堂
母蝗虫再醉怡红院
话话宝钗、湘云、惜春三人正然说笑,只见老婆子们报道:“姨太太来了!”三人听了,更加惊异,连忙一齐奔至上房。
只见薛姨妈刚和王夫人叙过了寒温,才甫坐定。一见他三人进来,薛姨妈便问宝钗道:“姑娘,你昨晚梦见你林妹妹来没有?
”宝钗听了,笑道:“我猜妈妈昨晚必是梦见香菱来。”王夫人听了,诧异道:“怎么你们娘儿俩今儿才见面,可就彼此都知道昨儿晚上做的梦了呢?”薛姨妈道:“姐姐,你说真真的奇怪极了。昨儿晚上,我梦见香菱家来了,他告诉我说,他自从死后就认着了他父亲。他父亲已经修成半仙了,名字叫个什么甄士隐,引他同妙玉的灵魂,都送到警幻仙姑处,那个地名叫个什么境来?”宝钗忙道:“敢是太虚幻境?”薛姨妈点头道:“就是的,我也学不上这个字儿来了。他还说元妃娘娘、迎姑娘、林姑娘、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尤家姊妹两个、栊翠庵的妙师父,还有晴雯、金钏儿、瑞珠儿诸人都在那里,一块儿住的怪热闹的。”王夫人听了不胜惊讶道:“从来没有听见这样的奇事。他们这些人已经死了,怎么亲戚主仆的魂灵儿还能够聚在一块儿住着,这竟是死了和活着是一样的了。”
薛姨妈道:“还有奇异的事呢。他还说你们林家姑老爷、姑太太如今现做丰都的城隍,和老太太认了亲了。如今连凤丫头、鸳鸯、珠大外甥都在姑老爷衙门里住着呢。”王夫人听了,更为诧异道:“常听见人说,阴间和阳间是一样的,谁又看见来呢?依这么说起来,果然也是真有的事了。”
薛姨妈又道:“还有比这个更奇的事呢。他又说,前日宝玉同柳湘莲也到了太虚幻境了。”王夫人听了大惊道:“这又怪极了,我前儿晚上就梦见宝玉同一个年轻的小道士,要到天上找林姑娘去呢,那个小道士莫非就是柳湘莲。不知这个柳湘莲又是一个什么人呢””薛姨妈道:“姐姐你怎么忘了呢?这个柳湘莲就是蟠儿的好朋友。先前蟠儿挨过他的打,后来蟠儿贸易回来,路上遇见了贼,他又救了,从此两个人便结拜了。
到家里琏二爷又替他聘了尤家三姑娘,后来他又不知为什么要退亲,所以尤三姑娘才抹了脖子了。怎么这件事姐姐就记不得了呢?”王夫人道:“可不是呢,我如今的记性也平常了,不知宝玉又怎么和他到了一块儿了呢?”薛姨妈道:“听见说那会子尤三姐死后,这个柳湘莲就跟着疯道士出家去了。我们蟠儿因找不着他,还哭了几天呢。想来僧、道同门,外甥和他有什么遇不见的呢!”王夫人道:“不知他们到了太虚幻境又怎么样呢?”薛姨妈道:“香菱说,他们到了太虚幻境之后,尤二姑娘主婚,警幻仙姑为媒,就将他妹子与柳湘莲结了亲了。
林姑娘因没有他父母之命,所以又打发宝玉往地府里去求姑老爷、姑太太去了。”王夫人听了发急道:“这样说起来,我的宝玉这不是也死了么?不然如何能到地府里去呢!”薛姨妈道:“姐姐你且不必着急,我也是这么问香菱来,香菱说外甥和柳湘莲已经修炼的得了道了,还有他们的师父是什么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在暗里施展神通,替他们成全这一段因果。所以他们才能升天入地,来去自由,并不是死后的灵魂。他还说,将来只怕太虚幻境的这些灵魂,都还要回生的。”
说着,又向宝钗道:“姑娘,你昨晚梦见你林妹妹,他和你怎么说来?”宝钗忙答道:“昨晚林妹妹说的,和妈妈才说的香菱的话是一字不差的。真也奇怪极了,林妹妹也告诉我说香菱到家里看妈妈去了,他还要看看紫鹃去呢。今儿一黑早,四姑娘就到我屋里来,说紫鹃昨晚也梦见林妹妹了,说的话也和方才的话是一样的。我们三个正在惊异,要同上来告诉了太太,接了妈来对一对这个梦,谁知道妈妈不用接去就来了呢。”
薛姨妈道:“可不是呢,我想这个梦做的奇怪,就像活眼儿见的似的,所以我今儿一黑早起来,瞧了瞧你侄儿比昨儿大好了,我就赶着梳了头、洗了脸,教他们套上车,先到这里来问问你做梦来没有?果然你也梦见你林妹妹了。这可真也是人意想不到的一件奇事儿。”
王夫人听了他母女之言,这才放了心,乃长叹了一声道:“姨太太,你看他们闹的这些故点儿,真应了老太太的话了,‘不是冤家不聚头’。你看我们宝玉生成的脾性,小小儿就与别的小孩子不同,偏他就和林丫头情分到这步田地,我们做大人的那里留心到这上头呢。后来大家都说是宝丫头稳稳重重的,林丫头多病多灾的,所以才给他们完全了大事,也并不是偏着心,厚一个薄一个的。谁就知道闹的后来一个死了,一个出家去了,如今到底闹到上天入地的分儿,这不反倒苦了宝丫头了么。虽说是他们日后还要回生,这样渺渺冥冥的事情教人怎么信得过呢。况且他们将来果真的回了生,宝丫头和林丫头可分个什么次序儿呢?”宝钗忙道:“太太也不必焦愁这许多,如今三梦相符,这回生的事也就不为无据。况且他们说定期在七月间,这也还有好几个月的工夫呢,且再听信儿罢了。至于我和林妹妹,原是从小儿在一块儿长大的,彼此也最情投意合,太太也不必虑当什么次序儿。当日尧王把两个女儿,娥皇、女媖都配了舜王,难道他们亲姊妹两个,谁又是大,谁又是小呢?
”
王夫人听了,又悲又喜道:“我的儿,你真真的是个好的,就在这上头怎么不教人心疼呢?”薛姨妈道:“我们宝丫头从小儿就是这样脾气,所以不拘什么人他都和得来的,况且林姑娘我瞧着他也怪心疼的。这也是他姊妹俩前世里结的缘法深,所以今世里才能会到一块儿。我想你们这样的人家,就是三妻四妾也不为过的,只要他们夫妻姊妹们和气,这就好极了。什么是个大,什么是个小呢!”王夫人也点点头儿道:“像姨太太这样存心体贴人情,实在就是难得的,将来如果能够这样的,这就是你们娘儿两个成全了我们娘儿两个了。”
正说时,只见李纨、平儿一齐进来,向薛姨妈请安问好毕,也就挨着次序儿坐下。惜春遂将薛姨妈、宝钗、紫鹃三梦相符的话,告诉了李纨、平儿一遍。二人听了也都惊喜倍常。薛姨妈又将香菱曾说贾珠也在林公衙内代管家务的话,告知了李纨,招的王夫人、李纨又淌了许多眼泪。大家坐着,又谈了好一会子的闲话,这才摆上了早饭。大家吃完,盥漱,吃茶。史湘云便邀薛姨妈到大观园逛逛,于是,老婆子、小丫头们前行引路,薛姨妈、史湘云、王夫人等一齐缓步进园。
现值暮春天气,旭日和风,花明柳媚。迤逦行来,早望见潇湘馆翠竹参天,绿荫匝地,湘云便要到潇湘馆看看。只见紫鹃忙向胸坎纽上解下钥匙来开了房门。这里薛姨妈、史湘云、王夫人等一齐进来。但见窗明几净,炉鼎依然,宛如黛玉在生时一般。大家俱皆叹异,宝钗遂将紫鹃平日时常打扫收拾的话说了一遍。薛姨妈听了不觉伤感,乃将紫鹃唤至面前,拍着他的肩膀道:“我倒不知道你是这样一个忠心的丫头。你记得那年我和你姑娘嗷着玩儿,你就信真了,忙忙的撺掇来了。等明儿你姑娘回了生,我和你太太说,把你也收在房里,免得我又费心替另给你找小女婿子了。”说的紫鹃满脸飞红的道:“姨太太老人家又老没正经了。”湘云便教紫鹃找了香来,亲手焚在炉内,不觉眼中流泪,口里默祷了一番,招的众人又淌了会子眼泪。徘徊了半晌,这才一同出了潇湘馆,往怡红院来。
又见花木萧疏,昼长人静,只有几个老婆子在那里看守。
众人瞧见这般凄凉的景况,不免触物思人,想起宝玉在家何等的华丽,不觉又都伤起心来。王夫人便向薛姨妈商议,要将宝钗仍旧搬来怡红院居住,将来分娩了小孩儿,取其幽静之意,薛姨妈也十分愿意。王夫人便吩咐平儿教说给林之孝,传人收拾、裱糊,以备择日搬来。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又到紫菱洲、藕香榭、蘅芜院、秋爽斋、暖香坞看了一回,然后到稻香村李纨处来,就在稻香村吃了晚饭。湘云又窜掇王夫人,要把探春也接来住些日子,王夫人也应许了。至晚,各自散去。
王夫人遂将薛姨妈、宝钗、紫鹃三梦相同的话告诉了贾政。
贾政乃是读书之人,那里肯信这些荒诞渺冥之说,又见王夫人说的凿凿有据,又怕王夫人思念宝玉想出病来,只得答道:“鬼神之道,变化无穷,只要我们积功累仁的行了去,或者上天怜悯,转祸为福也未可知。但只是事涉荒唐,切不可逢人乱讲,只好听着罢了。”王夫人也点点头儿。
到了次日,王夫人便差人把探春也接了来,与史湘云在秋爽斋同祝择日又将宝钗搬在怡红院,就留下薛姨妈与宝钗作伴儿。
光阴荏苒,不觉过了月余,将近端阳的时候。这一日,清晨起来,宝钗便觉有些腹痛的光景,悄悄的告知他母亲。薛姨妈也算着该是分娩之时了,便到上房向王夫人商议,要接个老成妥当收生的姥姥。王夫人低头想了一想,道:“我记得当日养宝玉的时候,那一位收生的姥姥就很妥当,又老成又谙练,可惜他如今死了。后来赵姨娘养环儿,收生的就是马道婆,别说如今他已经死了,就是现在活着,断乎也要不得那个老娼妇。
凤丫头养巧姐儿,我可就记不得是谁了?等我问问平姑娘就知道了。”说着,便差玉钏儿请平儿。不多一时,平儿到来。王夫人便低声问道:“你可记得,那一年你奶奶养巧姐,接的姥姥是谁来呢?”平儿寻思了一会道:“我也记不清了,再别就是巧姐的干妈刘姥姥罢?”薛姨妈听了忙道:“你可说呢,我瞧刘姥姥那个人,虽说是个乡下人,倒也朴朴实实的,况且上了年纪,经见的也多,倒是请了他来也罢了。”平儿道:“刘姥姥素日倒也常干这些事,人是很妥当的,就只是说话行事的那个样儿,有点了招人笑罢了。倒还不眼皮子浅,见什么爱什么的。”王夫人道:“既如此,你就打发人告诉林之孝,派人套了车去接刘姥姥立刻来就是了。”平儿答应了,自去料理不提。
这里,薛姨妈回来,便将接刘姥姥的话告知宝钗。宝钗此时正与探春、湘云三人悄悄的讲究《达生篇》上所载的生产之理,听见差人去接刘姥姥,便皱眉道:“有妈妈在跟前也就是了,何必弄了他们来胡闹,怪厌气的。”薛姨妈听了,笑道:“大姑娘、三姑娘你们都听听,我就养了一辈子的孩子,从不敢说不用接姥姥的话,你听你宝姐姐说的好不好,养头生儿孩子就厌烦姥姥了,这不成了个人精了么!”说的众人都笑了。
探春道:“姐姐,姨妈说的也是,到底也要个经练人儿才好,诸事我们各人自己拿主意,那里由得他们胡闹呢?”正然议论,有人来报说:“刘姥姥来了。”
薛姨妈便留下探春与宝钗作伴,自己同史湘云过上房里来看。一进门,早见刘姥姥和王夫人对坐吃茶。一见他们进来,连忙站了起来。薛姨妈笑问道:“姥姥你可好?我们有一年多没会面了,你怎么越老越精神了呢。”刘姥姥笑道:“姑太太纳福,恭喜你老人家要抱外孙儿了。我自从老太太归天之后,好容易巴结着来了一回。后来自从送了巧姑娘回来,我家里可就接二连三的穷饥荒打不开了,总也没空儿来走走,想起老太太、姑太太们待我的恩典来,教我那一会儿忘得了呢。才刚儿听见说二奶奶要恭喜,姑太太差人接我去了,我正在吃饭,忙扔下筷子就来了。这一位是史大姑奶奶不是?”湘云笑道:“姥姥你好?你怎么不把你外孙子、外孙子都带了来呢?”刘姥姥道:“嗳哟,我的姑奶奶!他们如今都大了,又不知道规矩,野头野脑的,身上又没个好穿戴儿,没的带了来打嘴现世的。”
正说时,只见莺儿慌慌张张的跑了来道:“太太,三姑娘打发我来,教请姥姥快些儿过去呢。”王夫人、薛姨妈听了慌了手脚,就请湘云、平儿搀了刘姥姥的胁窝,抽得脚不沾地如飞的向怡红院来,王夫人、薛姨妈在后督催。刚进了十锦子的门槛儿,就听见小孩儿的哭声了。原来刘姥姥是久经大敌的老手,连忙进去,抱起了小孩儿,剪断脐带用褯子裹好,安顿在炕上睡好,又服侍宝钗上了炕坐在被内。这才叫进老婆子们来打扫洁净,舀了水来,洗手毕,这才向王夫人、薛姨妈笑道:“二位姑太太恭喜大喜,是一位公子哥儿。”王夫人、薛姨妈听了,俱各大喜,忙命人到书房里告知了贾政,贾政也十分喜慰。想起宝玉来,不觉伤感了一回。忙传了王太医来与宝钗诊诊脉,也看看小孩儿。王太医只说大人小儿都无疾病,不过吃两剂芎归汤,小儿给些一捏金吃吃,也不必胡乱服药,惟以饮食调养就是了。王太医去后,贾政又到宗祠里拜谢了天地祖先,遂与小孩儿取名贾桂,劝兰桂齐芳”之意。那边贾赦、邢夫人并宁府贾珍、尤氏等也都一齐过来,大家欢悦,不必细述。
到了三朝,贾政乃差人与南安太妃、西平郡王、北静郡王暨公、侯、伯凡有亲谊以及交好人家,俱送喜蛋一盒,各处也都馈送粥米以及添盆的礼物。这一日,并不请亲友外客,只算自己家宴。外面书房里,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兰哥儿并族中的几个子弟坐了几席,内眷们因看着洗儿,都在怡红院。
十锦子外间,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平儿六个人坐了两席;子里间就是宝钗的卧室,刘姥姥、史湘云、邢岫烟、薛宝琴、探春、巧姐儿,连宝钗共是七个人坐了一席。
因惜春悟道心诚,不肯身临产室,只在王夫人上房吃素,兼看照料门户。
且说刘姥姥饮酒中间,忽然瞧见穿衣镜的门儿,乃指着笑道:“众位姑奶奶,我记得那一年老太太在日,留我在园子里逛过一天。那时我因吃多了酒,到山后中厕里走了一回,过来我就迷了路了。不知怎么绕了几个弯子,就到了这个屋里了。
谁知鸦没雀静儿的一个人儿也没有,只有这个大镜子里头照出我自己的影儿来了。我心里一恍惚,只当是我们亲家母也来了呢,我就和他说了好一会的话。后来,怎么我说什么他也说什么,我笑了他也笑了呢?”说到这里,宝钗、湘云等五人都大笑起来。刘姥姥又道:“后来我摸到跟前碰了我的头,这才‘哗啷’的一声,门儿开了。我走进来一看,好鲜明齐整的床帐,也不知道是谁的,倒下身去就睡着了。后来有个容长脸儿、高挑儿身量的一位姑娘来了,这才把我叫醒了,仍旧送到席上去了。如今我来了这两三天留心看着,这些姑娘们里头怎么总不见那一位姑娘了呢?”探春听了,就知道他说的是袭人,乃答道:“姥姥你不知道,那个丫头就是我二哥哥房里的人,因为我二哥哥出了家,所以太太把他打发着出了嫁了。”刘姥姥点头叹息道:“说起宝二爷来,也难怪太太想起来就淌眼抹泪的。
你们记得,那年他拉住我尽自追问抽柴火的女孩儿,把我勒掯的没了法儿,只得顺着嘴胡诌罢了。直到如今,我想起他那个怪撩人爱的小模样儿来,心里也觉怪酸的。”说着,便取手帕擦泪。
湘云听见刘姥姥提起旧事,忽想起当日鸳鸯说的牙牌令来,又见刘姥姥说起宝玉淌眼泪,忙拦道:“今儿大喜事,你不用提这个话,仔细看招的太太们又要伤心呢。我的意思,咱们今儿也还像那年,行个酒令儿玩玩罢。”刘姥姥听了笑道:“好姑奶奶,你们饶了我罢,难道我的丑还没有丢够么?”探春、宝钗听了一齐笑道:“姥姥,你那年说的就很好,不过大家说说笑笑,免得吃点子酒闷在心里。史大妹妹,你有个什么新鲜酒令儿要行呢?”湘云道:“我倒有个酒令儿,是你妹夫在衙门里得的,虽不算什么新鲜,倒也有点趣儿。”说着,便向翠缕道:“你把那个酒令儿拿来。”翠缕答应,去不多时,取来递与湘云。
众人看时,只见是四颗骨角骰子,上面镌的并非红绿点数,乃是一面镌着两个字,每骰六面,共十二个字。第一颗骰上镌的是公子、老僧、少妇、屠沽、妓女、乞儿十二个字;第二颗骰上镌的是章台、方丈、闺阁、市井、花街、古墓十二个字;第三颗骰上镌的是走马、参禅、刺绣、挥拳、卖俏、酣眠十二个字。掷下去合成六句成语,乃是:公子章台走马。老僧方丈参禅。
少妇闺阁刺绣。屠沽市井挥拳。
妓女花街卖俏。乞儿古墓酣眠。
行此令时,若掷出本色成语者,合席各饮一杯公贺;若掷出参差综错名目时,即酌量其人、其地、其事这轻重,以定罚酒杯数之多寡。第四颗骰乃是令底,也是六面,一面也是两个字,镌的是拇战、觅句、飞觞、雅谜、笑语、泥塑十二个字。与三颗色骰一齐掷下,如色样参差,应罚酒若干杯,再看令底是何名色。如遇拇战,受罚者将罚酒与同席一人拇战猜拳,负者饮酒;如遇觅句,受罚者将罚酒放在面前,自己席上生风,或诗或文或成语说一句,恰当的免罚,通顺的减半,不通的加倍罚;如遇飞觞,受罚者将罚酒随意飞与同席之人代饮;如遇雅谜,受罚者将所罚之酒放在面前,自己说一个雅谜着同席人猜,猜不着者代饮,如皆猜着或不能谜者,本人加倍罚;如遇笑语,受罚者将罚酒放在面前,自己说一笑话,同席人皆笑免罚,皆不笑加倍受罚;如遇泥塑,受罚者将罚酒慢慢自饮,随意指同席一人令其泥塑,其人即就当下的情形,凡眼耳口鼻手足一如泥塑之状,不许稍动,俟酒饮完才罢,如笑而动者代罚。设此六样,不过为受罚之人酒多易醉,取其活泼变通热闹的意思。
湘云将酒令讲明,大家俱各欢喜愿行,惟有刘姥姥攒眉蹙鼻道:“姑奶奶这个酒令儿有些啰嗦,我又认不得字,越发闹不清楚了,别算我罢!”湘云道:“姥姥你只管放心,没人赖你。教巧姑娘替你看着些就是了。”巧姐也笑道:“干娘你只管放心玩罢,我替你老人家看着呢。”
于是,湘云命莺儿取出骰盆,放在桌上,又将桌上七个人的筷子各取一只比齐了,在桌上一掼,以筷子出进之长短定掷骰先后之次序,乃是邢岫烟第一,宝琴第二,巧姐第三,湘云第四,宝钗第五,探春第六,刘姥姥第七。于是,翠缕、莺儿等换上热酒来。只见邢岫烟抓起骰子来,笑道:“我这也不知道掷出什么笑声儿来呢?”说毕,便掷了下去。大家看时,乃是“屠沽方丈走马”,一齐都笑起来。湘云道:“屠沽非走马之人,方丈亦非走马之地,该罚三大杯。”又看令底,是拇战,又笑道:“邢姐姐你和谁猜拳才好?”说着,又丢了个眼色。
岫烟会意道:“我们如今要高声叫拳,一来怕外间太太们听见不雅,二来也怕吵着小哥儿,莫若猜哑拳出指头大管小最妙。
我就就近和姥姥猜罢。”刘姥姥笑道:“我这如今老的手指头都口强巴巴的不听使了,姑奶奶可要让着我些儿才好。”说着,二人一齐伸出指头来。众人看去,只见刘姥姥出的是无名指,邢岫烟出的是中指。众人都笑道:“姥姥输了。”岫烟便将应罚的三大杯酒送到刘姥姥的面前。刘姥姥笑道:“我只估量着姑奶奶一定要出小指,所以我才出了个无名指,谁知道反倒上了当了。”说着,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底下就该宝琴掷了。
宝琴抓起骰子来笑着掷了下去,道:“掷个好的罢。”众人一齐看时,乃是“少妇市井酣眠”,又都笑起来。湘云笑道:“好个没脸的少妇,怎么跑到市井上酣眠去了,该罚五大杯。”
又看令底,乃是觅句,又道:“亏了这个令底还好,你快觅句罢,觅的不通了可要加倍呢!”丫头们斟上酒来。宝琴用筷子指着果碟内的桃杏说道:“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湘云道:“这是烂熟的两句旧诗,人人都能说的。这个不算,你还得喝酒。”宝琴道:“这个酒就该罚你吃才是。你才说的原是旧诗文成语,怎么这会子你又嫌熟了。这又不是出题限韵,要什么生的呢!”宝钗笑道:“我说个公道话罢。琴儿说的也不惊人,云儿挑饬的也没理,这五杯酒你们俩人平分了罢。”
宝琴听了,便将酒端了三杯放在湘云面前,湘云只端了两杯,那一杯尚在分争。只听探春道:“老太太在日原说过,我们都大了,不许提名道姓的称呼,怎么宝姐姐又提名道姓的叫起来了。这一杯酒该罚宝姐姐才是呢。”宝钗笑道:“你叫我宝姐姐,难道又不是提名道姓么?这杯酒咱们两人也分了。”众人一齐都道:“很是,很是!”于是,大家饮毕,就轮到巧姐了。
只见巧姐抓起骰子来,先笑道:“我掷的不好了,你们可莫要笑。”刷拉的扔了下去,大家看时,乃是“公子花街参禅”。湘云笑道:“果然掷的好,虽然不是本色,这却免罚的。公子到了花街还想去参禅,这样好公子如何还罚酒呢!”再看令底,仍是拇战,又道:“既不罚酒,也就不必和人猜拳了。到底是我们巧姑娘,真掷的巧极了。”巧姐也欢喜道:“我掷的这个名色,很该让二婶娘掷出来才是呢。”说的大家又笑了。
湘云道:“这可该着我了,我可莫要学了商鞅为法自弊,可就了不得了。”说着,便使劲儿掷了下去,连忙一看,先自笑的动不得了。众人看时,乃是“老僧闺阁卖俏”,都大家笑起来。湘云道:“我这个手真该打了,怎么掷出这个大罚来了。
”再一看令底,又笑道:“阿弥陀佛,有这个救命呢!”众人一看,却是泥塑。大家都捏着一把汗儿,不知他要塑谁?只听湘云道:翠缕,斟十杯酒来。”翠缕听了,忙去一盘托了十杯酒来放在他面前。湘云挽了挽袖子,端起一杯来慢慢的放在唇边,留神把众人一瞟。只见刘姥姥正然用筷子夹了个虾肉圆子,张着嘴才要吃时,湘云忙指道:“姥姥塑住罢!”原来刘姥姥虽是乡下人,时常在城内亲友处吃酒,也懂得这些玩笑的意思,他便张着嘴、瞪着眼,拿筷子夹着虾圆子离嘴不远,纹丝儿不动。招的合席并伺候的丫头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谁知虾圆子是滑的,从筷子上轱辘下来,刘姥姥忙用筷子赶着去夹。湘云笑道:“塑不住了,快把这九杯酒都给姥姥送过去。”刘姥姥这才笑起来道:“罢了,姑奶奶,我怕圆子掉下去油了我的新裙子,这不算违令的。”湘云那里肯依,还是探春从中排解,每人吃了五杯方罢。
宝钗笑道:“又轮着我了,可又不知掷出个什么来呢?”
岫烟笑道:“姐姐恭喜添了外甥,自然要掷出好的来呢。”湘云道:“罢哟,你这又是溜奉大姑子的话了,掷骰子与添外甥什么相干,骰子是凭手掷呢,难道外甥也是手添的么?”宝钗“呸”的啐了湘云一口,招的大家又都笑了。只见宝钗掷下去,自己先欢喜道:“这个呢!可教我刚刚儿掷出本色来了。快拿酒来,每人我先敬一杯。”众人看时,正是“老僧方丈参禅”。
大家齐声喝彩道:“真掷的好,我们这杯酒是要领的。”巧姐也笑道:“我说我二婶娘要掷出和尚来呢,果然就掷出和尚来了。”湘云笑道:“只是还差一点儿,‘老’字改成‘携字这才恰当呢。”宝钗笑道:“云儿你少狂,我这会子且饶了你,等你晚上睡下我才和你算帐呢。”众人又都笑着每人饮了一杯,也就不必再看令底了。
第六便轮到探春。探春道:“我这是凭天赐罢了。”掷了下去看时,却是“乞儿章台刺绣”,乃笑道:“你们瞧,我掷的这也没有什么可罚之处。章台虽系游赏之地,岂无一二乞儿,他穿的那鹑衣百结,难道不许自己用针线缝缝么?”湘云笑道:“三姐姐你快别强词夺理了,章台刺绣独有妓女方可,别人都是要罚的。若依你说,乞儿可以使得,推而至于老僧、屠沽,谁又使不得呢?”探春笑道:“依你说罚多少呢?”湘云道:“不过三杯罢了。”探春道:“就这样罢,我且看令底是什么?
”一看,乃是雅谜,遂又笑道:“斟酒来罢,我说谜你们猜罢,猜不着的怕不替我喝么!”湘云道:“咱们先说过,不要市井俗谈,要文雅的才算呢。”探春道:“你放心,这也短不住我。
我先说一个邢妹妹猜罢:‘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曲牌名,三字解。”岫烟想了一想道:“敢是《满庭芳》?”探春笑着点点头儿,道:“我再说一个琴妹妹猜罢:‘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也是曲牌名,三字。”宝琴笑道:“这一个更好猜了,不是《朝天子》可是什么呢。”探春道:“好啊,都利害的很。我给我们巧姑娘说一个:‘或曰放焉,人皆掩鼻而过之’,你猜是个什么?”巧姐笑道:“这是我奶妈子常干的勾当,有什么难猜的呢。”说的众人又都笑起来。
探春道:“姥姥我也给你说一个罢:‘一湾西子臂,七窍比干心’,猜一果名。”刘姥姥听了,沉思了一会,乃夹起一片藕来道:“姑奶奶,是这个不是?”探春笑道:“我这三杯酒只怕推不出去了,连姥姥都猜着了呢。宝姐姐我给你说个骨牌名你猜罢:‘子路愠见,曰:曾皙后’?”宝钗笑道:“不过是‘恨点不到头’罢了。”探春笑道:“今儿可输定了。云儿你猜我两句四书罢。”湘云道:“你只管说罢,不拘什么我都猜就是了。”探春乃用筷子在桌上蘸着酒写了个“令”字,四书二句解。湘云仔细端详了一会,笑道:“这也没什么难处,‘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不是呢?”探春笑道:“刚刚儿的短住你了。快把这三杯酒喝了罢。”湘云笑道:“探丫头着了急了,人家猜着了,怎么赖着说不是呢?你说不是这两句,又是那两句呢?你且说说。你说的如果比我猜的恰当,我情愿替你喝酒。”探春道:“当真的?不许反悔。我的这两句是‘嬖人有臧仓者阻君,君是以不果来也’。”湘云与众人听了,一齐想了一想,果真探春说的比湘云猜的恰当,俱各叹服。湘云只得将这三杯酒与探春分着吃了。然后将骰盆推在刘姥姥面前,笑道:“姥姥,该你掷了。”
刘姥姥笑道:“我已经醉了,还掷什么呢!”湘云道:“酒令大如军令,姥姥怎么不掷呢?”刘姥姥只得抓起骰子来,向巧姐道:“姑娘,你可替我看着些儿。”刷的扔了下去,笑道:“是个什么?”巧姐道:“是个‘妓女古墓挥拳’。”刘姥姥笑道:“好个浪蹄子,想是受了老鸨子的气,跑到坟院里打鬼去了。这可罚酒不罚酒呢?”湘云笑道:“怎么不罚,掷出妓女来还要多多的罚酒呢。”刘姥姥道:“令底是什么?”
巧姐道:“是笑语。该你老人家说个笑话了。”刘姥姥听了笑道:“罢哟,我就是个笑话儿,怎么还要替另说个笑话儿呢?”
巧姐道:“你老人家不说笑话儿,这罚的酒就都要自己喝了呢!
”刘姥姥笑道:“这么样,我就说一个罢。”说着,便先咳嗽了一声,打扫净了嗓子。这里众人都止了说笑,鸦没雀静儿的听刘姥姥说笑话。只听刘姥姥说道:“一家子,三个女孩儿寻了三个女婿。这一日是丈人的生日,三个女婿、女儿都来上寿。
乡下人房屋不多,只得同坐一席。堂屋里放了个八仙桌儿,丈人、丈母面南坐,大姑爷、大姑娘面西坐,二姑爷、二姑娘面东坐,三姑爷、三姑娘面北坐,大家喝起酒来。谁知他丈人偏要试试三位姑爷的才学,便说道:‘咱们今日至亲会饮,必得行个酒令才好。我的意思要说两句四书上的话,还要两头有人字,不知三位姑爷可肯赐教否?’只见大姑爷沉思了一会,连忙站起来说道:‘人能宏道,非道宏人。’丈人、丈母听了,喜了个了不得,大姑娘这一喜欢也就难以言语形容了。又见二姑爷也站了起来,说道:‘仁者安仁,智者利仁。”丈人、丈母听了,越发拍手赞好不绝,二姑娘也就乐到云眼儿里去了。
只有这位三姑爷,急的满脸飞红,头上的汗就像蒸笼一般,总说不出来。把这位三姑娘气的脸儿煞白的,恨的悄悄的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忽见三姑爷把头一扭,站起来把三娘瞅了一眼,道:‘人越不会,越来拧人。’”说的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只听湘云向探春笑道:“三姐姐,你听姥姥他说的才是编排你呢。”未知探春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艰子嗣平儿祷神明
滞婚姻贾环怼父母
说话刘姥姥将笑话说完,招的满席上并伺候的丫头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湘云向探春笑道:“三姐姐,你听姥姥的笑话儿,他竟是编排你的呢。”探春听了也就笑道:“姥姥的笑话说的妙啊,你自己说罢,该罚多少酒?侍书,拿个大杯来。”只听侍书答应而去。刘姥姥着了忙,笑央道:“姑奶奶,我这说的原是一个旧有现成的笑话儿,并不是我肚里新编出来的,那里我就敢编排姑奶奶呢?”探春笑道:“俗语说的好,当着矬子不说短话,姥姥为什么尽自只说三姑娘呢?”刘姥姥笑道:“姑奶奶,人家现成的笑话儿上原是三位姑爷、三位姑娘,你可教我怎么私自加减呢?”探春又笑道:“说现成的笑话儿原也不必加减,只是姥姥也该变通变通,或是说大姑爷说不上来,或是说二姑爷说不上来皆都使得,怎么单单的就该说是三姑爷说不上来呢?”
这一席话分明是探春的强词,无如刘姥姥是个乡下人,一时摆布不开,只得答道:“姑奶奶,这难了我,要说大姑爷说不上来,难道不怕邢大姑奶奶疑心?若要说二姑爷说不上来,难道又不怕薛二姑奶奶嗔怪么?”岫烟、宝琴二人听了,一齐笑道:“怪道呢,姥姥的笑话儿才都是耍笑我们的么!这越发该罚了。”探春笑道:“你们听听,说了大姑爷、二姑爷怕你们俩人疑心嗔怪,这可不是单单儿的糟蹋我呢么!”刘姥姥听了无可对答,着了急,用手将自己的嘴打了一下子,笑道:“姑奶奶们,我只顾说笑话,惟恐说的众人不笑了要加倍罚我酒,那里还有什么别的心眼儿想起这些忌讳来呢?好姑奶奶们,你们也不用罚我,就把我掷出来的罚杯,我自己吃了也就是了。”
湘云听了忙向探春丢了个眼色,笑道:“三姐姐,就是这样罢。
姥姥你才掷的是‘妓女古墓挥拳’,妓女虽属下贱,到底也是女流,那有挥拳之理,况在古墓犹属不通,本就该罚五大杯。
况且说的笑话又伤失了人,再加一倍也就是了。翠缕斟十杯酒来。”翠缕答应了一声,转身用一个茶盘托了十杯酒来放在席上。湘云便端起一杯来,放在刘姥姥的唇边,刘姥姥只得一扬脖儿喝了。湘云忙又端起一杯来,刘姥姥笑道:“好姑奶奶,让我歇歇,慢慢的吃罢。”探春便用筷子夹了一块糟鱼,喂到刘姥姥嘴里。刘姥姥只得嚼了一嚼咽了下去。湘云端着酒,又放在刘姥姥的唇边,刘姥姥推辞不过,只得又喝了。宝琴也夹了一块鹅掌来喂他。
话休烦絮,湘云一鼓气儿端着酒来喂,闹的刘姥姥一来推辞不开,二来也喝顺了嘴,不知不觉竟将十杯酒全数吃了。只因吃紧了,呛的咳嗽起来。巧姐便在他脊背上替他捶打。翠缕撤去杯盘,刘姥姥这才觉得有些儿醉上来了。忽见侍书取了个玛瑙海子来,刘姥姥见了,忙接在手中看了一看,笑道:“这个杯子很像当日在栊翠庵喝茶的那个杯子的样儿,姑娘你拿这个给我斟一杯茶来罢。”探春笑道:“姥姥,我也不敢说罚你的话了,如今侍书取了海子来,我到底要敬你一杯才是。我想你才刚儿说的笑话,幸亏我出了嫁一年多了,脸皮儿也闯下来了,若像从前在家做女孩儿,教你方才这一路三姑爷怎样丢丑、三姑娘怎样发急,可教我还在这里坐得住么?”说的众人又都大笑起来。
忽见尤氏、李纨二人走了进来,笑道:“你们做什么玩呢?
一会儿嘻嘻哈哈的一阵子,笑的这样热闹,太太们说怕吵着小哥儿,打发我们俩人来申饬你们来了。”宝钗听了信以为真,便道:“我说你们别太闹的没样儿了,如今到底教外间太太们都听见了!”湘云道:“宝姐姐,你信他们的话呢,太太打发这边的大嫂子来看,或者还在情理之中,怎么好意思使唤起那边的大嫂子来了呢?”尤氏笑道:“你真是个玻璃人儿,透极了。你却不知道太太怕你这个大嫂子年轻脸软,管不下你们来,说我老练些儿,所以才教我来管教你们来了。还说谁要不服我管,就教我把他揿倒打一顿巴掌呢。”探春笑道:“你们听听,把他就俊的!太太还打发他来管教我们来了。你管不成我们,只怕我们要把罚姥姥的这一大海子酒,倒要罚了你呢!”说着,便叫侍书斟一海子酒来。尤氏忙又笑道:“罢了,姑奶奶别胡闹,我在外间吃的也不少了。你看我的脸红的这个样儿。我实告诉你们罢,二位太太和姨太太都吃多了酒,这会子害热,都到抱厦底下散坐着风凉去了。我们两人听见你们里间笑的很热闹,所以我们也进来听一听儿,你们到底一阵一阵笑的是什么?
”巧姐笑道:“大娘,我告诉你,我干妈说了个笑话儿,我姑妈说他不该说三姑娘来,所以要罚我干妈酒呢。”李纨笑道:“嗳哟,到底什么笑话上有个三姑娘呢?”刘姥姥便拉了他二人的手,笑道:“二位奶奶坐下,我告诉你们这个笑话儿,求二位奶奶替我评一评这个理,看该罚不该罚呢?”
尤氏、李纨听了,便坐在刘姥姥的身旁。刘姥姥遂将方才的笑话儿又述说了一遍。尤氏、李纨也都大笑起来。李纨笑道:“姥姥,据我公道说来,罚姥姥一海子酒也不为多。”刘姥姥道:“嗳哟,我的大奶奶,才刚儿史大姑奶奶已经灌了我十杯子,这会子又罚我这一大海子,那我就实在要醉死了呢!”尤氏笑道:“姥姥你听我说个公道话罢,我们三姑娘的性脾儿姥姥也是知道的,小小儿在家就好强脸热,如今这一位三姑爷又是个文武全才的人儿,你把人家比成笑话上的傻女婿了,怨得他要罚你呢。依我调停,这一海子酒你吃一半儿,我们妯娌俩替你吃一半儿好不好呢?”刘姥姥又无言可对,只得应允。
探春遂命侍书满斟了一大海子,送到刘姥姥面前。刘姥姥笑道:“这一家伙可要追了我的命呢!”李纨听了,忙取个杯子舀出了一杯递与尤氏,自己又取了个杯子,也舀出一杯来。
原来这个玛瑙酒海子是一块整玛瑙石根子雕出来的,外面明处盛酒有限,里面暗处藏酒最多。刘姥姥见他二人舀出两杯来,海子里所剩的酒不过只有两杯了,遂也不再分竞。只见尤氏、李纨拿起杯来一饮而尽,向刘姥姥照杯告干。刘姥姥只得端起海子来,喝了一气子,瞧着干了,放下来酒又上来了。刘姥姥诧异道:“怎么这个海子成了聚宝盆了,作的这样有趣儿。我再喝你一气子,看你还有没有了?”此刻也不用人让,端起来喝了一气子,才在桌子上一放,酒又冒上来了。喜的刘姥姥拍手打掌的笑道:“真有趣儿极了!”湘云便又怂恿道:“姥姥你再喝一气子,比这个好看的玩意儿还在后头呢。”刘姥姥不知是计,果真的端起来又喝了一气子。放下海子,只觉头晕目眩,扎挣不住,顺跨儿就倒在炕上。宝钗忙把枕头推了过来,湘云便抽起刘姥姥的头来替他枕上。
宝钗埋怨道:“都是三妹妹闹的,人家说笑话儿你又在里头胡挑眼儿,一阵子把姥姥灌醉了,过会子太太知道了还要说呢。”探春笑道:“都是云儿撺掇的来,我也本来没有留这些心。”湘云笑道:“怎么赖起我来了,难道玛瑙酒海子也是我教人拿来的么?我想太太知道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他各人嘴馋,要往醉里喝罢了,难道牛不吃水强按得头么?”巧姐笑道:“不相干的,我干妈那一遭儿来了没有醉过呢,不过睡一会子也就好了。咱们何不也把残席撤了去,大家都到抱厦底下和太太们说一回话儿去,这里也让我二婶娘躺着歇一歇儿,给我兄弟一口咂咂吃。”尤氏笑道:“我的儿,你比我们还想的周到。
明儿出了嫁,真赶得上你妈妈的脚踪儿。”说的大家都笑了。
于是,丫头们撤去了残席。岫烟、宝琴、湘云、探春四人往外边去了,这里宝钗也随便躺下。
巧姐向李纨道:“大娘,你们都进来了,我平姨妈在那里去了?”李纨笑道:“姑娘,你那个平姨妈当日不知怎么跟着你妈妈学来,就学的一模一样的毛鬼神似的,很怕家里丢了什么东西。太太们刚下了席,他就早溜到家里去了。”尤氏笑道:“未必是怕屋里丢了东西,只怕是堤防他老子趁这个空儿,又弄了什么鲍二家的来在屋里喝酒,所以忙忙的捉去了。”巧姐笑道:“这是没有的事,我父亲陪着爷爷们在书房里吃酒呢。
我平姨妈只怕是到上房里看我四姑娘去了。”正然说着,只见平儿笑嘻嘻的进来道:“姥姥又醉了,这是怎么说呢,来一遭儿醉一遭儿的。才刚儿太太吩咐了,教把两席都摆在外间,请姑娘们出去一块儿吃饭罢。这里让姥姥和他婶娘躺一躺儿,留下几碗烂些的菜,等姥姥睡醒了,晚上同月子里的人一块儿喝粥罢。外间已经摆停当了,二位大奶奶请出去罢,太太们都候着呢。我们姑娘也来罢。”巧姐笑道:“姨妈,我这会子也不饿了,等着晚上同他们喝点儿粥罢。我还要在这里等二婶娘醒来给兄弟吃奶时,我还要看他的小咂咂儿呢。”说的尤氏、李纨、平儿都笑了。遂各自到外间吃饭不提。
这里巧姐到套间里,教奶妈子将桂哥用小被儿裹了,抱在宝钗的面前,巧姐便推宝钗道:“二婶娘醒一醒儿罢,兄弟饿的哭呢。”宝钗惊醒,翻身坐了起来,笑道:“姑娘,你怎么不吃饭去?”巧姐道:“我这会子也不饿了,我才听见兄弟哭呢,我教奶妈子抱了来,你给他吃一吃咂咂儿。”宝钗听了,便将桂哥接来放在怀里,解开衣钮,轻轻的奶上奶,将衣衽一歛,把胸前盖祝巧姐笑道:“我特意要看你的咂咂儿,你怎么又盖上了呢?”说着,便伸手将宝钗的胸襟儿揭过了。宝钗笑道:“这么大的个姑娘,眼看出嫁的人了,还是这样淘气。”
巧姐笑道:“二婶娘,你看我平姨妈他倒比你岁数大,他的咂咂儿怎么倒比你的还小呢?也不像你这么样涨腾腾的呢?”宝钗听了笑道:“去罢,女孩儿家管的闲事太宽了。”
正说时,只听刘姥姥打了个哈息,一伸懒腰,放了个山响的大屁出来,把个巧姐只乐得哈哈大笑起来。宝钗笑的奶也惊了,把桂哥也呛的咳嗽起来,奶妈子、莺儿也跑到套间里笑去了。忽见刘姥姥一轱辘爬起来,趔里趔趄的往外就跑。慌的宝钗忙叫:“莺儿!快跟了姥姥去,看仔细跌倒了!”莺儿在里间正和奶妈子对笑,一闻呼唤,连忙走出来就往外赶。原来此时薛姨妈、邢夫人等已经用完了饭,散坐吃茶。忽见刘姥姥龇牙咧嘴的跑了出来,莺儿在后搀架着。平儿一见就知是他要找中厕,连忙也就跟了来。刘姥姥哼哼道:“姑娘,快把我的裙子替我解下来,我也弯不下腰了。”平儿伸手忙替他解了裙子,刚到太湖石背后,早已走不动了,便褪下小衣蹲了下去,莺儿、平儿二人也无可奈何,又不敢松了手,怕他跌在屎窝里,只得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拉着他。少时解毕,二人这才将他慢慢的搀了回来。
此时已有掌灯时分,邢夫人、尤氏已经各自回家去了,宝琴、岫烟、湘云、探春四人也都回秋爽斋去了。这里只剩下薛姨妈、王夫人、李纨、巧姐四人,都在宝钗里间,看着安顿桂哥儿睡觉呢。一见刘姥姥来了,都站了起来。刘姥姥笑道:“二位姑太太别笑话,我教姑奶奶们闹的又丢了底了。”王夫人笑道:“姥姥,这两日把你也很累着了,没有什么好吃的,多吃两杯酒也是我们主人家的一点儿敬意。”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姑太太快别这样说,我真可当不起了。”薛姨妈笑道:“姥姥如今上年纪了,你看今儿我们的这几位姑娘也没一个儿善静好缠的,姥姥如何搅得过他们呢!平姑娘,这会子让姥姥喝点粥罢。”平儿听了,忙吩咐丫头们重新放上炕桌,端上几碟精致的小菜,并留下的两碗蒸肘子、酿鸭子来。刘姥姥、宝钗、巧姐每人吃了两碗糯米粥,随便用了些小菜,即命撤去。
又坐着吃茶,说了会子闲话,薛姨妈便留刘姥姥在怡红院同住,恐怕夜间睡不着好说说话儿。里间仍是宝钗带着莺儿和奶妈子照料着桂哥儿。王夫人、李纨、巧姐、平儿遂也各自散去。
不说王夫人、李纨各自回家。且说平儿一手拉了巧姐,一手提着个手帕包儿,一同缓缓而行。巧姐问道:“姨妈,你那只手里拿的什么东西?”平儿道:“是今儿盆里的喜蛋,太太给了我五个。今儿如何还能吃这个东西呢,我所以包在手帕里,带回家去给你奶妈子吃去罢。”巧姐又道:“太太给你喜蛋,原是教你吃了也给我养个兄弟,又给我奶妈子吃什么呢?”平儿笑道:“女孩儿家懂得的太多了。”巧姐笑道:“我今儿瞧见我二婶娘养的那个小兄弟,我就怪爱的。我记得那一年,我妈妈小月了一个兄弟,要不然这如今也好大的了。”平儿听了,心里有些伤感,早把眼圈儿红了。
刚到自己院内,早有丰儿、小红迎了出来。平儿道:“你们这两个东西,怎么也不来一个人儿拿灯笼接一接我们,教我们黑影里摸瞎儿回来了。幸亏是晴天,若是阴天路都看不见了,姑娘怎么走呢?”小红笑道:“姨奶奶你别生气,我告诉你缘故。今儿太太知道咱们屋里没人,晌午差人赏了一大壶酒、四碗菜、两盘饽饽、一鼓子大米饭,我们就放在姑娘屋里。谁知道老奶奶子眼错不见的把一大壶酒一个人儿都灌丧了,这会子醉的人事儿不省,叫着总不起来,两三间屋子就剩下我们俩人,又怪害怕的,又找不着灯笼放在那里了,心里也急的什么似的。
”巧姐道:“这都是姨妈素日慈善太过了,一个一个的都惯的不成样儿了。要是我妈妈活着,他们再不敢的。”说着,便自己到屋里换衣裳去了。丰儿也就跟了进去。平儿问小红道:“二爷怎么还没回来?”小红道:“听见外头说,大老爷、二老爷早就散了,剩下一伙小爷们,又把姨太太家薛大爷也邀了来了,这会子只怕正喝到热闹中间了。”平儿道:“既然如此,你就和丰儿陪着姑娘玩一玩儿去,他才吃了饭没多大时候儿,睡下怕停了食。我这会子也不用你们作什么了。茶儿水儿都预备着些儿,仔细二爷回来要用。你就去罢。”小红答应着,各自去了。
平儿这里放下手帕,洗了洗手,取出一支藏香,又取了些檀香点着,焚在炉内,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起来又福了两福,意秉虔诚,暗暗的祷告天地神明菩萨,并去世的老太太的灵魂,惟念贾琏年届三旬,荒于酒色,妻妾相继而亡,仅存一女,尚无子嗣。只求神明保佑,早赐继续香烟是祷。祝赞已毕,这才换了衣裳,独对银灯,想起当日凤姐在时那一番势焰繁华的光景,如今虽说复了产业,所入不抵所出,那里够贾琏的浪费。
正在伤感,只听院内走的靴子响,就知是贾琏回来了,平儿素知贾琏的脾气,故意假装盹睡。只见贾琏趔里趔趄的走了进来,口中只嚷好热,一面摘帽子、脱衣裳,道:“怎么屋里连一个人儿也没有,这早晚还在那里浪去了。”一回头,见平儿在炕沿上盘膝打盹,忙在靴桶内取了些纸,拈了个纸捻儿,悄悄来糢平儿的鼻孔。刚到跟前,平儿猛然一笑,倒把贾琏唬了一哆嗦,笑道:“昨儿晚上又没有累着你,今儿这早晚就困的这个样儿了?”平儿笑道:“你悄默声儿的罢,那边姑娘还没有睡着呢,仔细听见了是个什么意思呢。”贾琏笑道:“哦,就说低声些。你瞧这个薛大傻子傻不傻,因为我没儿子,把他倒急坏了。才刚儿把他配的什么种子丹,打发小厮取了一服来,立刻逼着我用黄酒吃了。他说这个药万灵万应,百发百中的。
管他娘的,我借着酒劲儿也就糊里糊涂的两口吃了,咱们今儿且试试,就知道药灵不灵了。”平儿笑道:“你又胡闹了,知道是什么药,吃得吃不得的就混吃起来了。况且养儿子一来要自己的修积,你只把你那个下作毛病儿改一改,也就有了儿子了。二来也要自己保养身子。你看你,当日和奶奶不是大天白日关上门,就是什么改个新样儿、旧样儿的胡闹起来,如何能够养儿子呢?”贾琏听了,嘻嘻的笑道:“这些事情你又怎么都知道了呢?”平儿笑道:“嗳哟,岂但知道,那一遭儿我又没看见过呢?别说奶奶我们在一块儿,就是尤二姨儿、秋桐你们的那些故典儿,你又当我不知道吗?”贾琏笑道:“这么说起来,你竟是我的一个总掌柜的了。好的很,妙极了,咱们一会儿睡下,你就把你奶奶、尤二姨儿、秋桐和你四个人的妙处,细细的评论评论我听,我看你说的公道不公道。”平儿听了,鼻子里笑了一笑道:“也不用我评论,依我看来,我们四个人也没一个儿中你的意的,那里赶得上什么多姑娘、鲍二家的好呢,又轻又浪又会教你喜欢。”贾琏道:“罢哟,这又该你揭挑得了。你也想想,当日有他们三个在的时候,你也就很受了委屈了。这如今你独霸为王的也就快活极了,还揭挑这些溲包子烂粉汤做什么呢?”平儿道:“我也不稀罕什么独霸为王,只求爷明儿立一点丈夫的志气,诸凡事要点儿强,不要日后落到搭拉嘴子的分儿,那我就沾了爷的大恩了,也再没有什么别的痴心妄想了!”贾琏把手一拍,笑道:“罢了,不用说了,我也不喝茶了,睡觉罢。”说毕,便脱了靴袜,自己先睡下了。
这里平儿慢慢的收拾了器皿,卸了残妆,关上房门,独自坐在檀香炉旁边闻香儿。贾琏道:“你到底也睡呀!这会子三更天了,还点灯熬油的做什么呢?”平儿笑道:“咱们可要预先讲下,睡下你可要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许像那一回喝醉了勒掯奶奶的那个样儿。”贾琏笑道:“哦,是了,寡人愿安承教好不好呢?”说的平儿也笑了,只得吹灯就寝。一宿晚景不提。
再说贾环自从书房散席之后,也就喝的半酣了,他便悄悄的先到上房睡了。一头打听贾政、王夫人都睡下了,他便找着了彩云,悄悄的拉到他屋里关上房门,开了抽屉取出两个喜蛋来递与彩云,笑道:“好姐姐,你瞧瞧,这是我和太太早上要下的,我自己舍不得吃,特特的留下给你吃的。”彩云接来看了一看,仍旧放在桌子上,鼻子里笑了一笑道:“今儿家里有喜事,我大酒大肉的吃喝了一天,这会子你教我冰凉的、震腾腾的吃起这个来了。你倒会疼我,多谢罢,收着你明儿早起吃罢。”贾环笑道:“好个蠢才,连吃喜蛋的道理也不明白。这是吃了要养儿子的,我这会子盼着有人也把我叫爹爹,我才舒服呢。”彩云听了,照脸啐了一口道:“糊涂东西,我问你,咱们俩人是在老爷、太太跟前过了明路的么?我不过为的是当初和你好了一场,如今一旦断绝了,我心里不忍。你也想想,咱们如今一年大似一年了,万一弄出个孩子来,你可教我死啊还是教我活着呢?你这会子反倒教我吃起喜蛋来了。真真的你就和死鬼姨奶奶是一样的糊涂!”贾环听了发起急来,借着酒劲儿便嚷道:“你只管放心,我虽然不是太太养的,难道也不是老爷养的吗?你算算宝玉屋里多少丫头,又娶了宝姑娘,他心里还不足意。昨儿你没听太太说,他如今又到天上找林姑娘去了。他是十个月养的,难道我就不是十个月养的么?老爷、太太也别太偏心了!又不给我屋里放丫头,又不张罗给我定亲,难道教我打一辈子光棍不成!我想,我如今就和你好出孩子来,也没有什么砍头的罪名儿。再要不张罗着给我定亲,再不给我屋里放人,我急了也不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什么丫头老婆我一概混来,那时我可看老爷、太太就把我杀了!”急的彩云忙来握他的嘴,道:“小祖宗,你悄着些儿罢,这里离老爷、太太只隔一堵板墙,仔细听见了,你就要吃不了的兜着走呢!好祖宗咧,你只当是疼我罢了。”
贾环未及回答,只听那边周姨娘问道:“三哥儿你怎么了?
这边老爷问呢。”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丰都城贾母玩新春
望乡台凤姐泼旧醋
话说贾环正与彩云吵嚷,忽听隔壁周姨娘问道:“三哥儿,你怎么了?老爷这里问呢!”贾环听了,这才不敢嚷了,遂与彩云悄悄的绸缪了一番,各自归寝。原来,周姨娘就在王夫人的卧室炕旁板壁后睡,因先服侍贾政、王夫人睡下,他自己才要解衣就寝,就听见贾环在那边吵嚷之声,仔细侧耳听了一听,全是些犯上无礼之言,惟恐贾政听见,贾环定然要吃大苦。因念和赵姨娘同事了一场,就动了个兔死狐悲之意,遂隔着板壁警教他一声儿,教他害怕的意思。谁知这一问反被贾政听见了,忙问道:“环儿在那边作什么呢?”周姨娘听了,反倒吓了一跳,忙替他遮掩道:“没有作什么,和丫头们说话呢。”贾政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下流东西,怎么好呢!成日家一点正经事儿不务,就这样游心放荡的,将来不知成个什么材料儿!”
王夫人虽然睡下,早就听见贾环吵嚷,但听不明白说的都是些什么,又怕贾政听见生气,所以只装听不见。今见贾政发气怨恨,乃劝道:“老爷也不必为环儿尽自生气。如今珠儿已是死了,宝玉又出了家了,咱们只剩下他这一个儿子,他妈又死了。好也罢,歹也罢,老爷慢慢的教训他就是了。我想,他如今岁数也不小了,或者给他娶房媳妇,或者先给他房里放一个丫头,也好收拢收拢他的心。”贾政叹息道:“我也久有此心,但是这个小子,模样儿长的又不打眼,脾气又乖张,学问又平常,又是个庶出的,谁家有好女孩儿肯给他呢!别说和大阀阅人家去议亲,就是自己的亲友家有好女孩儿,咱们也难启齿。”王夫人道:“老爷虑的也太宽了。像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就是才貌平常些儿,只要将高就低的说了去,也再没有定不出媳妇来的理,只要将就着娶个媳妇,完了大事,他也就不心野了。”贾政听了笑道:“太太,你真是妇人之见。你却不知,世上的男人们,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你看咱们家的这些老辈子小辈子的媳妇们,那一个不是出类拔萃的人材,如今独给他娶个平常的,在妯娌们里头再一比较,不但不能拴住他的,反倒要生出别的枝叶来呢。”王夫人道:“我说的并不是模样儿要平常的,是家道儿平常的。难道庶民庄农人家就没有个好女孩儿,必定要在高官显宦人家去求么?”贾政听了,冷笑道:“依我看来,就是庄农人家有好女孩儿,咱们倚仗着势利聘了来,也是白糟蹋了人家的好儿好女的。”王夫人听了笑道:“依老爷这么说来,我们环哥儿难道就打一辈子的光棍子不成!
依我的主意,明日乘着桂哥儿十二天,薛姨太太家必然要送摇车礼物的,我们也要请亲戚吃酒的,就趁了势儿挑一个好些儿的丫头先给他放在屋里圆着房,免得他成日家流荡,和丫头们打牙撩嘴儿的。他如今已是没娘的孩子了,尽自耽延着,倘或弄出个别的缘故来,旁人倒要说我老不贤惠呢。”贾政道:“这也使得。罢了,明儿你就挑一个丫头给他放在房里!我也嘱咐琏儿在外头打听,有那庄农人家有好女儿的,只要模样儿比得上妯娌们的,我们就烦人去说。人家肯与不肯,也只看他的造化罢了。”老夫妻商量已就。
到了次日,送刘姥姥去后,王夫人久已看出贾环素日和彩云鬼鬼崇崇的,只是当着贾政不肯说出口来,故意的将府里所有的丫头传齐了,挑拣了一番,这才挑出彩云来。回明了贾政,即择于桂哥十二天上摇车亲戚聚会之日,与他二人圆房。贾环、彩云二人也都喜出望外,这才明目张胆、无所不至的乐起来,不似从前偷偷摸摸的了。按下荣府之事不表。
再说潘又安、司棋夫妇送了尤三姐回至太虚幻境与黛玉相见后,便打发他二人仍回地府。沐雨栉风,晓行夜住,这一日,到了丰都。进了衙门,叩见了贾母并林公夫妇,呈上了黛玉的禀启并寄来的衣物。贾母并林公夫妇俱各大喜。林如海便将黛玉的禀启拆开观看,上写道:女玉,自睽违膝下,迄今十有余载。孤弱茕茕,形影相吊。幸赖外祖母慈庇,移取来京,衣食药饵,抚养成立。
方幸一介余生,稍慰九原慈念;不意时命不辰,横遭夭折。偶因一念之痴,遂抱百年之恨。幽魂一缕,幸返太虚,明月清风,都无所苦。
昨因司棋夫妇护送尤姊来境,跪读慈谕,始悉父母大人荣任丰城,与外祖母完聚,女私衷窃慰。但思慈帏不远,咫尺天涯,音问虽通,相逢无日。言念及此,肝肠断绝。惟愿早升上界,速转天曹。此女所日夜引领而望之者也。兹遣司棋夫妇回辕具禀,恭请慈安。临禀泣涕,不知所云。
林如海看毕,不觉伤心落泪,招的贾母并贾夫人也都流下泪来。
贾母道:“姑老爷念与我们听听。”林公遂又念了一遍,贾母、贾夫人又都哭起来。林公劝道:“老太太不必伤心了,外孙女儿既有了安身之处,将来相逢有日。我算着日子也差不多了。”
说着,正要问司棋盘究黛玉在太虚幻境的光景,只见凤姐、鸳鸯在里间掀着帘子向外张望。林公瞧见,忙立起身来道:“我暂到书房坐坐,让姑娘们出来,也看看他妹妹的书子。”说罢,各自去了。
凤姐见林公出去,连忙走了出来,向司棋问道:“林妹妹身子可好?他们近来的光景何如?”司棋答道:“姑娘身上很好,就只是想念老太太、姑老爷和姑太太,心里十分着急。那里的光景儿比我们这里还强呢。元纪娘娘和二姑娘诸人俱问二奶奶的好。”凤姐道:“元纪娘娘和二姑娘都好么?二姑娘怎么不留你多住些日子呢?”司棋道:“二姑娘倒也要留来,只是我和潘又安一同去的,那里都是些仙女们,出入不大方便,所以姑娘打发我们早些儿回来的。”凤姐点点头儿,又向贾夫人道:“姑太太这可放了心了。我早就说,我妹妹在那里很好,姑太太还不肯信,如今司棋回来,得了回书儿,才知道我的话不是撒谎呢。”贾夫人道:“姑娘,你才没听见你妹妹书子上写的,只盼着娘儿们早些儿见面,又不知你姑爹几时才能转升,教我心里急的如何受得呢?”说着又流下泪来。贾母听了,劝道:“姑奶奶,你也不必着急,你才没听见姑老爷说,算着日子也差不多了。”
贾夫人擦了眼泪,又向司棋问道:“你看姑娘的脸面儿何如?弱不弱呢?”司棋道:“姑娘的模样儿,那里像从前的弱样儿呢。那个脸儿上红是红白是白的,那一种幽闲体度,画儿上也画不出来的。姑太太只管放心罢,那里吃的、穿的、用的都尽够,贴身服侍的又有晴雯、金钏儿两个丫头,还没那么逍遥自在的呢!姑太太也不用操一点心儿。”贾夫人道:“晴雯、金钏儿这两个名字,我倒听着很熟,就只是记不得他们的模样儿了。这两个丫头年轻轻儿的,怎么也都死了呢?”司棋听见问到这句,他便红了脸不能答应。凤姐忙道:“晴雯是我宝兄弟屋里的丫头,就是为司棋和潘又安他们鬼鬼崇崇的在园子里太湖石背后丢下了个香袋儿,被傻大姐儿拣着了,太太知道了,就凝心丫头们里头有平常的,把宝兄弟恐怕引诱坏了。偏他老娘王善保家的和晴雯有碴儿,他就在太太跟前说了晴雯的多少不好处,太太便生了气,把这个丫头带着病儿撵出去了,就这么生生儿的把个丫头气死了。金钏儿是我太太屋里的丫头。那年夏天,太太睡中觉,他就和宝玉鬼鬼崇崇的说话,被太太醒了听见了,打了一个嘴巴子,也撵了出去。这个丫头他就自己羞愤跳井死了。”贾夫人听了,点点头儿道:“这两个丫头既是这样行为不端,怎么你妹妹还要他们贴身服侍呢?”凤姐笑道:“姑太太没听明白。这两个丫头原是好的,这都是受了委屈死的。”贾夫人道:“晴雯这个丫头算他委屈罢了,怎么金钏儿也算委屈呢?”凤姐笑道:“你老人家不知道,原是我宝兄弟先招他来,他不过说了句‘金簪儿掉在井里,你急什么呢?
’这句话就教太太听见了,就打就撵的,究竟并没有什么苟且的事情。”贾夫人笑道:“这就是了。这样看起来,你宝兄弟也是一个小淘气精儿了,怎么这样一个淘气的人,如今倒又出了家了?可教人真不懂了。”凤姐道:“这都是小时候干的事,后来为什么出家,我们可也就不知道了。”贾母叹了一口气道:“姑奶奶,我也老的不中用了,又搭着诸事他们都瞒着,不肯告诉我,我只知道一个跳了井,一个撵出去了,那里知道他们有这些钩儿麻藤的勾当呢!”凤姐道:“这些事谁敢教老祖宗知道呢!你老人家记不得了,宝兄弟捱了老爷一顿好打,是为什么呢?”贾母道:“猴儿精,都是你们的过失,像这样的事情,也有该瞒着我的,也有该教我知道的,你们一概瞒的风雨不透的,如今闹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这会子你才样样般般的说出来了。”凤姐听了,把头一扭,忙取了贾夫人的烟袋,推故装烟去了。这里贾夫人便教丫头、婆子们来,将黛玉寄来的仪物打开,查点清楚,按着分儿,分的分了;该收的,收了。这才收拾摆完了饭,各自随便散散。到了晚上,各自归房安寝。
林公进了卧室,在灯下复将黛玉的禀启展开又细阅,看了一遍,乃问贾夫人道:“我细看女儿书子上的话,竟有些缘故在里头。你听,他说‘偶因一念之痴,遂抱百年之恨’,倒像有什么心愿不遂,抱恨而死的意思。”贾夫人听了,吃了一惊,忙道:“你再念一遍我听。”林公遂又念了一遍。贾夫人听毕沉思了半晌,道:“是了,怪道呢,我只追问到他到底怎么病死的,老太太他们就含含糊糊答应起来。那一日,我记得我问宝玉为什么疯了,鸳鸯就说了句‘总是为林姑娘来么’,凤丫头就忙忙的瞪了他一眼,我就再没敢往下问。今儿说起晴雯、金钏儿两个丫头来,里头也有宝玉,老太太又说凤丫头,都是他们瞒的风雨不透的,‘如今闹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仔细推详起来,莫非宝玉也和我们黛玉有什么..”说到这里,又咽住了。林公听了,便将书子一摔道:“若果如此,这个丫头还成了我们的女孩儿了么?”贾夫人道:“老爷也不用着急,我想我的丫头断然不至于此,只怕内中还有别的缘故也不可知。”林公道:“这个宝玉侄儿,我却没见过,不知人材生的何如?”贾夫人道:“我见他的时候,他也不过三四岁,长的原得人意儿。前儿听见他们说,如今竟是第一等的人物儿。
”林公又道:“不知他的学问何如?”贾夫人道:“既能中举,学问自然是好的了。”林公听了,沉思了一会,忽将桌子一拍道:“是了。夫人,我想宝玉侄儿又有才,又有貌,我们黛玉女儿也是有才有貌的,又是从小儿在一处长大的,只怕他们彼此都有个爱慕的意思。后来宝玉侄儿又娶了薛家的女孩儿,这不是彼此都不遂心么?”贾夫人听了,连忙点头道:“是了,老爷猜的真不错。前儿鸳鸯说宝玉出家‘为的是林姑娘’。才刚儿老太太又埋怨说‘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都是凤丫头瞒着的过失,凤丫头见说到这里,他就推故着给我装烟去了。由此看来,可不是这个缘故是什么呢?”林公“嗐”了一声,道:“夫人,我想才子佳人之事,从古有之,后世相传为美谈。若像《西厢记》上的故事,可就不通之至了。我常和崔判官玩笑,说他治家不严,不想如今竟轮到我头上来了。”贾夫人道:“老爷不必胡思乱想的,只管放心,我们再也养不出那样的女儿来。你想,黛玉如果像了崔莺莺,他又如何能会死呢!我久已有心要在背地里问问鸳鸯,只是成日家鼻子脸子的在一块儿,又不好意思的当着人盘根究底的问他。怎么得一个空闲没人的地方儿,等我细细的把鸳鸯丫头盘问他一番,这件事可就水落石出了。”林公听了,想了一想,道:“有了,后日是清明佳节,阳间的人都要祭扫坟墓,我们这里也要大开鬼门关,放亡魂出入收取金银币帛。我们预备下轿子,请老太太临期在城外游玩游玩,看看热闹,回来再到七十二司、十八层地狱看看那些受罪的人,这就得一整天的工夫。你想个方儿把鸳鸯留在家中,细细的问他缘故岂不好呢。”贾夫人听了欢喜,道:“如此甚好。”夫妻二人计议已定,又说了一会子闲话,这才双双归寝。
到了次日,贾夫人便将林公欲请贾母、凤姐出城游玩的话说了一遍。贾母、凤姐素日最喜游玩,听了俱各不胜欢喜。到了清明这一日,林公便吩咐伺备轿马人夫、旂锣伞扇,预备停妥。贾夫人只推身上不大爽快,不能奉陪,又留下鸳鸯打荷包穗子。这里贾母、凤姐俱坐了大轿,贾珠骑马在前引道,司棋、鲍二家的并几个家人媳妇、丫头们也坐了小轿,潘又安、焦大也骑了马,众星捧月,出府而去。一路上好不威武。
不言贾母等出城游玩,且说贾夫人送了贾母去后,回到卧房,遂将鸳鸯叫到跟前,搬了个小杌子,命他坐下。鸳鸯笑问道:“不知姑太太有什么荷包穗子打的,只管拿来,姑太太教给我打就是了。只怕我的手段儿平常,打的未必能中姑太太的意。”贾夫人笑道:“我那里有什么荷包穗子打的。你且坐下,我有一句要紧的话要问你呢。”鸳鸯听了便侧着身子坐在杌子上,笑道:“不知姑太太要问我什么话,这样机密?”贾夫人道:“前儿那一天,我问你们宝玉为什么出了家,我听见你说了句‘总是为林姑娘来’,你二奶奶就连忙瞪了你一眼,你也就不敢再往下说。我瞧出他那个神情来,我也就不好往下再问了。到底宝玉出家怎么为的是林姑娘?这里头难道另有什么缘故么?我的儿,你可要实告诉我,不可撒谎。”
鸳鸯听了忙站起来,道:“姑太太不问到这里,我们作下人的也不敢乱说;姑太太既问,我也不敢撒谎。这件事都是我们二奶奶把事情干冒失了。当日老太太接了姑娘到家,那时姑娘才五岁,宝玉才六岁,兄妹两个一见面儿就亲热的很,又都跟着老太太一张桌儿上吃饭,一张床儿上睡觉,比别的姊妹们分外的不同些。”贾夫人听到这里,便点点头儿道:“后来呢?
”鸳鸯道:“后来大了,因元妃娘娘省亲,府里又盖了一所大观园。省亲之后,娘娘又命他们姊妹们都搬进园里去祝我们家的三位姑娘,还有薛姨太太家的宝姑娘,时常结社做诗,十分亲热。忽有一日,姑娘的丫头紫鹃和宝玉玩笑,哄他说苏州姑太太家有人要接姑娘回南去呢,宝玉听了这句话,心里一急,立刻就疯的连人事都不省了。”贾夫人笑道:“这么说起来,宝玉竟成了个傻小子了。后来怎么治好了的?”鸳鸯道:“把老太太真吓坏了,请了王太医来,吃了好几服药,总不见效。
后来还是叫了紫鹃来对出谎来,说是哄他玩呢,这才渐渐的好了。”贾夫人道:“傻小子!这是什么缘故呢?”鸳鸯道:“姑太太想,这是他心里想着将来必定要和林姑娘结亲的意思,只是小人儿家,自己说不出口来。那时,我们众人都瞧出他的心事来,谁知老太太和太太只说他兄妹二人是从小儿在一块儿长大的,不忍分离的意思,并没有想到这件事上头。”贾夫人道:“宝玉为了句玩话就会急疯了,这是他心里有我们姑娘了,不知我们姑娘心里也有宝玉没有呢?”鸳鸯笑道:“姑太太问的这个话,姑娘心里怎么没有宝玉呢?如果姑娘没有宝玉,如何听见娶宝姑娘就会病的死了呢?”贾夫人听了变色道:“我的儿,据你这样说来,难道姑娘和宝玉有什么苟且的事情么?”
鸳鸯忙又站起来答道:“姑太太怎么疑心说起这样的话来了,别说姑娘是读书好强的性格儿,就是我们宝二爷,他也是大家子的公子,府里又有那些丫头、老婆们成日家跟着,那里能够做出没道理的事来呢?总是他们两人素日彼此都存了个爱慕之心,原指望着将来老太太替他们成全此事,不承望中间又有宝姑娘的一段阻隔,所以他们两人各不遂心,才闹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如今老太太提起来,后悔的什么似的。”
贾夫人听了,这才放了心,笑道:“这位宝姑娘的模样儿长的比我们姑娘何如?”鸳鸯道:“论模样儿,也和姑娘差不多儿,都是长的怪俊的。”贾夫人道:“到底比我们姑娘强不强呢?”鸳鸯道:“据我看来,也不能强过姑娘。”贾夫人道:“宝姑娘既没有强过姑娘的去处,老太太为什么又舍近而求远呢?”鸳鸯笑道:“姑太太,我才刚儿没说呢,这也是我们二奶奶的一点儿私心,说宝玉有胎里带来的一块玉,宝姑娘也有和尚给的金锁,这是天配的姻缘,所以,一力撺掇着定下了。”
贾夫人道:“这就是了。据你说宝姑娘也是怪俊的模样儿,怎么宝玉还不如意呢?难道当日给他定的时候儿,他自己不知道么?”鸳鸯道:“原是恐怕宝玉不依,所以瞒着他,总没教他知道。就是姑娘也并不知道定宝姑娘的事。后来丢了通灵玉,又疯病发了,老太太要娶过宝姑娘来冲一冲喜。临娶时,又怕宝玉不依,只得哄着他说,给你娶林妹妹呢。那时,姑娘在潇湘馆正病的着紧儿,二奶奶就说,把姑娘的丫头雪雁叫了过来,搀着宝姑娘拜堂,哄哄宝玉。谁知后来娶了过来,宝玉果然喜欢的了不得。拜了天地,揭了盖头一看,见是宝姑娘,宝玉就栽倒昏迷过去了。这边正忙乱之时,那边就有人来说姑娘也去了世了。”贾夫人听了大惊道:“如此说来,我们姑娘这不是自己寻了死了么?”鸳鸯道:“姑娘头几天就病了的,后来大约也是听见娶宝姑娘的风声儿了,未免事不遂心,病如何还能够想好呢!”贾夫人道:“姑娘死后,宝玉也就没想望了,为什么又出家呢?”鸳鸯道:“姑娘死后,宝玉就成日家疯疯颠颠的,不时的痛哭。后来老太太去了世,我也就自缢了。他后来到底为什么出家,我也就不知道了。我前儿所说的,也是估量着他大约总为的是这一条儿。”
贾夫人听毕,冷笑了一声道:“这就是了。我这才明白了。
我想,这件事虽是凤丫头的私心,也是老太太和你太太希图薛家是财主的意思。我想也不过是得一副好陪送罢了,难道还能够得薛家的家当么?”鸳鸯听了,连忙陪笑道:“姑太太不必多这个心,凡事总是个定数。况且姑娘如今已经成了仙了,老太太也后悔的什么似的,姑太太还提这个做什么呢?”贾夫人道:“我并不是多心,我惟恐怕我的女孩儿不长进,给我打了嘴。他既然没有什么伤风败化的事情,我就放了心了。宝玉出家也好,不出家也好,与我什么相干呢?我问你的这些话,老太太和你二奶奶回来,你可千万莫对他们说。姑娘已是死了,还提这些个作什么呢?”鸳鸯道:“姑太太见的很是。我也不敢对他们说,我说了,这不是我在姑太太跟前翻了老婆舌了么?
”
按下贾夫人与鸳鸯闲话,再说贾母等出城游玩。贾珠在前骑马引道,全副执事出了丰都城东门。但见来往的行人,也有手里拿着金银的,也有背着包袱的,也有两人抬着箱子的,闹闹烘烘,络绎不绝,一见执事到来,俱向两旁回避。不多一时,走到城外宽敞之处,只见坐北面南搭着一架大凉棚。到了凉棚,贾珠便先下马吩咐落轿,搀了贾母走进凉棚,只见里面结彩悬灯,铺设的十分华丽。司棋也搀了凤姐下轿。贾母便坐在正中罗汉榻上,凤姐遂命司棋搬了椅子来,坐在贾母的身后,司棋、鲍二家的侍立两旁,贾珠就坐在凉棚门口。看那些男妇老幼,往来收取金银,十分热闹。潘又安送上茶来,司棋连忙接了进去。
凤姐眼尖,早望见前面搭着一溜席棚,好像茶馆一般,门外站着个赤足蓬头、相貌狰狞的恶鬼;又见有一群人,状类囚犯,来至棚前,那恶鬼便端出一盘茶来,每人分给一碗,令其饮毕,押解向东而去。凤姐手擎茶杯,向司棋道:“你去问问大爷,那个卖茶的恶鬼,怎么只卖与出去的人喝,不卖与进来的人喝,这是什么缘故呢?”司棋遂走来询问贾珠,贾珠道:“那棚里并不是卖茶的,乃是迷魂汤。这些出去的人,都是打发脱生转世的,每人给他一碗迷魂汤喝,他转世为人,就不能知道他前生的事了。你去请老太太和你二奶奶再往外边些坐,就看见前头的六道轮回了,也瞧见后边的望乡台了。”
司棋听了,忙走来告知。贾母和凤姐都把坐位向外挪了几步,果见南边立着六个大车轮,上面站着个赤发红须的鬼王,将那些脱生转世的人推上车轮,转了下去就不见了。北边有一座高台,约高百余尺,四面俱有阶梯,只见有许多的老少男妇争闹着四面攀援而上。凤姐见了便也高兴起来,也动了个望乡之念,忙向贾母道:“老太太,为什么不上望乡台去望望家乡呢?”贾母道:“我也老天拔地的了,手脚也不伶便了,没的白受奔波;望见他们,心里倒又难过,不如不上去的好。”凤姐道:“老太太懒怠上去,我要上去走走,不知可使得使不得呢?”贾母道:“你既然高兴,要上去走走,等我问问你大哥哥,看使得使不得?”乃向贾珠道:“你妹妹要上望乡台去逛逛,这可使得么?”贾珠道:“既是他婶娘要上台去走走,等我吩咐把闲人撵净了再去不迟。”于是,贾珠便叫过潘又安来:“吩咐皂班上的人,把台下的闲人撵净;就是应上台的人,也教他们等一会儿。”潘又安答应了,带了些皂役,不多一时,将望乡台上下的人撵的干干净净的。
这里凤姐留下司棋伺候贾母,自己带了鲍二家的,坐上轿径自去了。贾珠又打发潘又安也跟了去,只在台底下照应。原来这座望乡台,只离凉棚有一里多远。贾母和贾珠仍坐在棚内,看着他们上台。
却说凤姐坐上轿,来至台下落轿,鲍二家的忙搀了他,两手搂衣,攀梯而上。一级一级的慢慢踏来,上上歇歇,不多一时,上了巅顶。只见台上并无房屋,竟是青石镶就的四四方方的一块平地,约有半亩大,四面白石栏杆。凤姐扶了栏杆喘息了片刻,望下一看,但见烟雾弥漫,不辨东西南北。定了一定神,仔细望去,忽见一带楼台房舍,果是荣国府的景况。顺着房子的形势望去,只见自己的屋内纱窗半启,平儿和巧姐都在炕上坐着作针线活计。凤姐见了,由不得一阵心酸,眼中流下泪来,忙用手帕擦泪。再细看时,忽见贾琏和一个年轻的妇人,在后院春凳上搂抱着无所不至的玩耍。仔细望去,却是多浑虫的老婆新嫁了鲍二的。于是,凤姐见了这般光景,心中一气,两眼发黑,“嗳哟”了一声,栽倒在地。未知何如,下回分解。